作品相关  假装第七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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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真带回来几本新买的书、一摞宣纸、两支笔和些许粮食。凌晨回来时都散乱地丢在门外,早上刚被甄言捡回屋。
    他笨手笨脚地热好饭菜,叫醒广真起来吃。和尚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桌上饭菜的热气都有些回不过神,他有些孩子气地倒回床上,大字型仰面躺着:“你跟你爹还挺像的。”
    甄言手一顿。他认识我爹。他心想。
    “我爹是什么样的?”
    广真微顿,自觉失言,于是打着哈哈说:“甄大侠夫妇,神仙眷侣,谁不认识。”
    和尚刚刚提起甄形时那种熟稔的一带而过的口气,根本不像是随意提起某个陌生人的那种样子。甄言忍不住问道:“广真,你的铃铛呢?”
    “要这做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
    广真坐起身,用着意味不明的眼神说:“看也不行,那可是我的宝贝。”这话出口之后,他又怕伤孩子自尊,于是撸了撸甄言的头发,补偿性地说道,“我帮你束发吧,清爽些。”
    甄言又问:“我小时候见过你吗?”
    “什么小时候,你现在不是小时候吗,小孩子装什么大人?”
    “我是说很小的时候,比如四五岁的时候。”
    “那个年纪的事你哪里会记得?不过几年前我去过姑苏,也许你被你爹抱在怀里逛街、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我们碰巧路过的时候我们见过。”
    甄言的问题,广真终究一个都没答。
    江湖的动荡,从来不因为某两个人的偏安一隅而平静。武林盟主沈光来前半生费劲心机得来的位置,终于到了要退让的时候。每十五年一次比武选举,而他已经病体缠身,眼看是上不了台面再动拳脚了,下一届定是无缘夺魁,于是早早决定趁着自己还能做些决策,在武林中培养了一些心腹。武林盟主的推选,先是接连五天的比武,最后获胜的人获得盟主之位。但是为了避免有心人操控局势,获胜者要经过五位长老和一位大长老的考验之后才能登上最后之位。大长老有最终的决定权,若是遇大长老反对,武林盟主只能顺位到第二名候选人重新接受考验。
    大长老是仅次于武林盟主的存在,首先武功必须与前任武林盟主相差不远,其次要德高望重,声誉名望在武林之中有绝对的影响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长老及其五代子孙,无论过继子、义子还是亲子,必须放弃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资格,也不得与其他长老和武林盟主家室联姻。儿孙后代没法继承父业,基本上就等于变相断子绝孙,这样,就断绝了大长老独裁和培养自己宗祠势力的途径。大长老的继任是终生制,由其它五位长老选择继承人,继任标志就是一对“罚罪铃”。自唐朝成立武林盟起,铃铛流转至今已经上千年,接手的人都不知埋下黄土几批,唯有这对铃铛经久不衰。
    沈光来是地道从烂民窟里爬出来的人,原本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沈鼎春家的仆从,后成沈管家,如今是任期将满的武林盟主。陈朽腐败的武林,被朝堂名门望族渗入浸透,渐渐掺上朝廷的血脉,成了达官贵人排除异己的武器。就连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沈鼎春,他的妻子都是礼部尚书的庶女。权力与武力勾结,底下的平民就只有怨天尤人的份。就在那片扶不上墙的沼泽烂泥里,他摸索收集着稀少的坚硬石块,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在几乎是由家族权贵系统的武林盟高层里,他硬是当上了“外人”盟主,明目张胆地挑衅整个朝堂的权威。不止是朝廷,连江湖都很意外上一任大长老居然会让他通过最后一道考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长老是和沈光来暗地里串通一气的时候,大长老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罚罪铃给了当时刚退位的盟主沈鼎春的儿子——沈秋鸿。
    那年的沈秋鸿不过是个毛小子,发须皆白的大长老在盟主交接典礼上一见到他,跟送见面礼一样把系在腰上的铃铛解下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剑眉星目,神采飞扬,是个机灵样儿,以后肯定前程无量。”
    一个背弃了主子自己当新盟主的奴才,一个有朝堂靠山的前任盟主,外人都可以预见这两个人以后会是什么暗潮汹涌的敌对场面。大长老临走安排了这么一步棋,既在沈光来枕边养了一只幼虎,又在按住了沈鼎春短时间内报复的念头。
    后来沈鼎春家满门死结,“罚罪铃”也跟着失踪的沈家少主绝迹江湖,一时间传言四起。数年后一红衣少年又带着罚罪铃横空出世,先是灭了崆峒派近百口,其门派帮主、舵主、堂主死绝,子弟伤亡惨重,只剩两个刚上位的年轻堂主以及一些懂得苟且求生的弟子幸免,连门派卷宗也被焚烧殆尽,只剩些从火堆里扒拉出的残卷,门派祖辈流传的那些武功秘籍是焚毁地不剩了,门派门口还用鲜血写着一个面积占满一面墙的“沈”字。崆峒派连忙派遣为数不多的人手将这个消息传到附近帮派。
    第二天唐门庄前的小厮刚接到消息,急忙往后庄走,中途便遇见了一个一身血红的少年。唐门山庄建议在陡峭的山壁上,别说四周地形险峻,距离山庄大门百米开始就有陷阱机关,外人要是没个熟悉的人引路,死在大门口都不用奇怪。而这个少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山庄门前的机关和沟壑以及乱石阵,庄门的毒气阵,前庄的弓弩阵、美女图、傀儡群、化尸雨,甚至负责那些机关的人都没示警,这个少年就这么无声又突兀地站在前庄到后庄必经的这条石子小路上。小厮一声“老爷”卡在喉咙里没喊出来。少年甚至有些斯文地朝他点点头:“进去通报给你们老爷,说我来了。”小厮半天都理不清自己话应该怎么说,本意是想问“通报老爷你是谁?”,结果出口就变成了:“通报你是谁老爷?”少年嗤笑了一下,说:“我是你沈老爷。”
    于是当天,原本负责传达崆峒被灭门的路人们,回去的路上还顺便传达了一下唐门灭门的消息。
    唐门的下场和崆峒不相上下,唐门山庄的庄主、副庄主、护法、圣女、掌香身死,祖辈流传几百年的机关术卷宗被唐门自创的“自毁”机制销毁,山庄内外的机关被故意启动,那个少年把唐门的弟子当问路石,强制胁迫着他们去触发、破坏自家的机关。在那场灭门惨案中存活下来的唐门弟子都说,那个少年几乎是以命换命,招式拼命的程度根本不顾及后果,结果唐门没人有本事在他断气前杀得了他,所以跟他对招的人都被他杀了。“那个噩梦般的少年是活不下来了。”幸存的唐门弟子说。没有人在受了那样重的伤、中了那样多的毒之后还能活下来的。
    “沈老爷”的名字,就是在这场惨烈的屠杀里流传出来的。
    而今,红衣少年和“罚罪铃”一起无处追查,眼见下一届武林盟主的选举只剩一年时间,这帮老东西终于知道要着急了,而沈光来乐得看他们这一群蚂蚁在热锅上跳脚。
    “诸位长老放心,我已经请了丐帮兄弟在四处打探。一有消息一定会马上通知我们的,要是连丐帮兄弟都打探不到,我看一定是新长老觉得为时尚早,不便现身。”这一帮老东西说不过他,只好稀里糊涂的点头,然后又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吃吃喝喝去了。大家还有一个不便提及的问题是,当时新一届大长老的人选是前一任突然决定下来的,他都风烛残年了,而且候选人又是前盟主的儿子,其它五位长老才都没反对。如今前大长老和前盟主都死了,沈秋鸿又背负着滥杀无辜的嫌疑没有洗清,这当下人和信物又找不到,其实已经可以考虑重新推选新的大长老候选人了。偏偏沈光来话术奇巧,五个老家伙就这么被他绕进去了,又继续找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人,追寻不知是否存在的真相。
    爬上来的小人物,可悲之处,就是会对与自己同样可怜的人同时心存不忍又心怀忌惮,如同沈光来对沈秋鸿。他期望沈秋鸿死了,永绝后患。但若万一沈秋鸿还活着,这近十年的倾轧折磨,会将一个懵懂少年淬炼成什么样的人?他一边希望少年最好直接投胎转世,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沈秋鸿能带着满身伤痕与在这江湖里摸爬滚打,身入泥泞,心在苍穹,如同当年他自己。
    而某个不知名的山上,广真正带着一脸冷漠的甄言砍竹子。
    “今天砍二十根。”
    甄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他的脸太过年少,没有那些多余的皮肤来做褶子,就是薄薄一层紧紧裹着水灵的肉,皱眉的时候额头上就微微凸起一条经络,
    和尚也不解释,就一脸笑的指示他干活儿,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甄言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肚子火气全部发泄在手中的斧子上,一下比一下轮得更重更狠。广真知道他心里不爽,但是就是不理会,自顾自四处闲晃看风景。
    砍竹子不是最难的,真正难的是把竹子带回去的山路和漫长的行走路程。这两段路走完腿不打颤、腰还直得起来,他就不姓甄。甄言眼看着地上垒着的竹竿堆,掂量着重量,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广真手里拎着一只野鸡出现在他身后,“会杀鸡吗?”
    “不会。”
    “没什么难的,我把鸡扔地上,你一斧子砍断它脖子,就行了。”
    甄言嘴角抽了抽。
    “出家人不可杀生,所以杀它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他把鸡往地上一摔,扁毛畜生脑子被他摔晕了,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广真示意甄言动手,甄言拿着斧子半天都没敢真的抡下去,直到山鸡恢复清醒,挣扎着站了起来,扇动着翅膀想逃走。广真脚下一动,甄言都没看清他移动的身形,就看见那只山鸡又在他掌握之中。他再次把鸡往地上一摔,这一次摔得更狠,那鸡明显眼珠都往上翻了,就剩两条腿不断乱蹬着空气,这种垂死挣扎的样子太考验人的怜悯之心。
    “只要它没死,就会不断被我抓住然后弄晕,你就不想帮它解脱吗?”
    人能有勇气去对一只已死的动物抽皮扒骨,饮血啖肉,却又想逃避自己杀害它的事实,人类是活在何等的自我以为的良善之中。
    孩子的手紧了紧,甄言也不再催促他,眼见着斧子的晃动渐渐稳下来,此时山鸡又开始缓缓恢复意识,翅膀蒲扇两下地面,爪子又开始着地使力。甄言就在此时,对准了山鸡脖子一斧子砍下去,砍得用力过猛,准头也不好,连着鸡胸脯一起砍断了一截,没了头和脖子的鸡身不断抓耙地面,留下了道道翻飞的尘土印,喷涌而出的血溅了甄言一手一脸。他全身都开始抖,手中斧子几乎握不住。广真过来用袖子替他擦干净了脸,露出他本来清澈干净的眼睛,然后在他满手鲜血中接过斧子,继续用自己的衣服慢慢替他擦手上的血,僧袍上便沾染了片片血迹。
    “想要杀生,就要有背负生命重量的觉悟。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广真擦拭鲜血的动作称得上温柔虔诚,“傻孩子。”他隔着衣服的布料稳稳地握住甄言不断发抖的双手,“怎么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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