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六章 传至万世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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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的秦帝国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她的缔造者心里一清二楚,雄才伟略的君王,恨不得一夕之间将帝国的万世基业都悉数铺展在世人眼前,国家今后的道路要怎么走,旁人既不该说,也说不得。
    他身为储君,若人在朝中,遇邦国大事,焉能缄口不言,置身事外?暂且不论权力的集中与分置,究竟哪一个更好,单就世情人伦来说,他既是长子,又是长兄,主分封,则背君意,是为不孝;主郡县,则兄弟离心,必惹嫌怨。这些年他这个太子做得马马虎虎,这个儿子也鲜少能令父亲满意,但至少他自认为还算是一个好哥哥,也很想把这个好哥哥一直做下去。
    秦王政二十三年,大秦疆域东至海,南达象郡,西至陇西,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而至辽东。
    快马入关,并肩走上咸阳市井,卫无疾忽而驻足望向街头新张的布告,看罢,与有荣焉地回头看向身旁的人,“自今已来,除谥法。陛下为始皇帝。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如此列序,将来你便是秦二世了。”
    秦湛绿着一张脸,心塞至极地挤出一个难看到不行的笑容,“别问我为什么,但你要再和我提这仨字,我真跟你急了。”
    卫无疾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又犯什么毛病?”他说着转念一想,君上年富力强,功业早成,往后还有半生光景操持秦国,索性秦太子又是这种贪图逸乐的性子,往后国家无事,倒真便宜了他,只是太子身份总归敏感,虽不知他跟“秦二世”这三个字究竟犯的是什么冲,但这人能平平顺顺地做上大秦的二世之君,便是他余生最期望的事情。
    秦湛强行拽走了身旁专心致志浏览布告的人,没走几步,他心头一动,突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始终也没能忘记,寒意森森的利剑切进要害时求生不得,求死不及的感觉,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这天赐的机缘绝不会是为了要他回来重复既定的命运,可噩梦尽管渐行渐远,一切他能预知的荆棘阻碍,也似乎早已不复存在,但他的心却仍旧不免惴惴难安。
    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三尊,以泰皇为最。初,诸博士议以“泰皇”为秦王加尊。改王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朕”,以别于俗子庶人。李斯深谙君意,上表奏请,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曰“皇帝”,君王大喜,欣然允命。太卜上陈终始五德之传,以周为火得,秦代周德,故从所不胜。王乃以今为水德之始,衣服旄旌节旗皆以黑为上。
    秦湛是半点也搞不清楚“国君”和“皇帝”,到底能有多大区别,唯一感觉到的是,老爸做了皇帝之后,对他的态度比之前貌似奇迹般得好了不少。不仅对他在齐国的所作所为大加赞赏,还信口开河恨不得把他的缺点也夸出一朵花来。
    秦湛穿着尚衣司晨间送来的,那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黑到底,简直酷毙了的新衣裳,无比真诚地望着拐弯抹角就是不扯正题的秦王爸爸,“阿翁,那个……我知道我棒极了,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嬴政看了眼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儿子,又故作欣慰地正色道,“天下虽定,纵有明法,千头万绪,却亟待修饬。无规矩不成方圆,署理郡县,同治书文,协定量度,定轨造车,令万民行止,整齐划一,实是目下当务之急,你当速速着手操持,不可怠慢。”
    秦湛难以置信道,“君父……秦国没有丞相了呢?”
    君王闻听,顿时黑下脸来,“事事都指望丞相,还要你这个储君做什么?”
    “我……”
    君王上前,器重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先生身体不好,近来更是日夜操劳,大事有丞相统筹,细处你亲自署理,这个时候还不学着如何治理天下,难道还等着朕头发白了再亲自教你么。”
    他承认老爹说得很有道理,以至于他竟半晌无言以对,他悄悄瞄了眼书房隔间里,端坐书案后全神贯注,精神饱满,埋头阅览奏报的人,这……哪点儿像生病了?
    君王轻咳一声,唤回愣眼出神的人,一本正经交代道,“政事繁多,常须丞相在旁参议,此处便留给先生旬日歇憩。”
    秦湛不由瞪直了两眼,不是他脑洞大,老爹自己的地盘跟他解释个毛啊,这欲盖弥彰的真不是有JQ吗?
    可惜,不等他继续释放潜藏的八卦之心,便宜爹已经没好气地指向案上堆得足有半人高的册子,“这是朕与丞相、太尉及众卿修订的秦律,你好好研读,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秦湛感到欣慰的是,老爹跟他的大臣们这么快就习惯了用纸,但书册不像竹简字大行稀,眼前这些少说也有百十万字,他要读到猴年马月去?
    太子抱起律书,依命而去,隔间里走出来的人望着君王复杂的神情,轻声叹道,“愿太子能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
    君王缓缓摇头道,“朕的良苦用心无关紧要,只愿这部秦律能叫他明白秦法真正的意义。”
    李斯想起库里收整的堆积如山的修订稿,眼中露出同情的笑意,“陛下预备的秦律可是不止一部。”
    君王没奈何地嗔笑道,“若朕的扶苏如你家孟昔一般聪慧,朕又何必费这等功夫?”
    李斯听着耳边的抱怨,并不拆穿君王乐在其中的心思,陛下为太子准备的秦律一部繁比一部,刚刚被人拿走的,不过是初稿罢了,而初稿里大多是对秦国古法及商君之法的搬照,那之后,还有二稿三稿……和数不清的重修再订。
    秦湛没想到,从老爹那里出来会碰到老师淳于越,他将怀里的书册交与随行的宫侍,嘱咐他们送回寝宫,这才上前揖礼拜见,“先生何往。”
    男人一如往常,任由爱徒毕恭毕敬,一揖到底,面上这才露出喜悦欣慰的神情,握着卷在掌中的书简,“今日有奏,正要面呈陛下。”
    秦湛盯着对方手里粗厚的简牍,好奇地问道,“纸张已行之朝野,先生为何还以竹简作书?”
    男人怔愣一瞬,心下汗颜脸上却并不显露,想起这竖子惯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出声埋怨道,“便属你眼尖。”
    秦湛笑道,“不是我眼尖,造器坊为造这纸张,可花尽了气力,先生用起来便与不便,我总要关心关心。”
    男人沉吟道,“倒是不瞒你说,纸张虽好,秦篆字形曲转周圆,墨迹难免氤氲缠联,倒真不如这已用惯的书简舒坦。”
    秦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知道书同文在秦国新政的日程中是必不可少的一项,要不了多久隶书推行起来,当不会再有这样的困扰。他清楚自家老师吹毛求疵的脾气,整个一个强迫症晚期,当即岔开话题道,“先生不是有事要面见父皇?扶苏就不耽误先生的时间了。”
    淳于越略作迟疑,忽而拉住了面前正欲施礼拜退的人,“扶苏,陛下与通古一意孤行要将郡县推布四方,你又作何考量?”
    秦湛沉默良久,转又扬眉笑道,“先生,我听说宫中有一枝寒梅提前吐蕊盛放,风起时分,满苑流芬,先生可愿与扶苏一同前去观赏?”
    男人明白对方有话要说,便也暂且打消了面君直谏的意图,欣然答应。
    淳于越与李斯是挚交,原是齐国学宫中有名的博士,李斯入秦之后,不忘旧友,向秦王大力举荐,他才应召入朝为官,可惜他性情耿介,为人执拗,又不善交游,故而到了秦国,仍旧还是个博士,加上秦国重法轻儒,他在咸阳甚至远不如在齐国通达,可为了当年对友人的一句应诺,这一留,便是许多年。
    当年秦王明令禁止,淳于越不可为太子师,可这么些公子中,他却偏偏看中了公子扶苏,旁人都笑他巴结太子,却只有秦湛知道,淳于先生不过当着众王子的面感慨了一句“朝闻道”,他在边上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嘴贱地接了句“夕死可矣”,于是靠着孔夫子的这句千古名言,师徒二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成了课业上的一对一帮扶小组。
    秦湛虽然对老师教的那些东西不很感冒,但他尊师重道,彬彬有礼,淳于夫子学问深厚广博,却心无城府,纵使严厉,可相处起来很轻松自在。
    淳于越在齐国做了多年的博士,培养了满天下的生徒,到了秦国却受了无数白眼,只收了一个公子扶苏,当年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叫他一眼看中那个灵秀练达的孩子,即便到现在他仍旧不清楚他们师徒可以为之赴死的“大道”究竟能有几分统合,但不管怎样,他苦心教导的孩子,宽容仁慈,敬人爱人,不惧任何艰险舛讹,也怜惜世间一切的苦难,这便是他苦心寻求的最平凡也最可贵的人生真意。
    并肩款步行上园中的小径,秦湛伸手摘下落上肩头的枯叶,“先生知道君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淳于越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将秦国的基业传至万世。”
    “那先生可知万世有多少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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