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七章 睡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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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的夜,淹没在迟迟不收的晚市中,全无静谧可言。天阶一钩弦月,藏在云后时隐时现,仿佛是在不耐烦地追问,人间因何还不成眠。
秦湛紧走几步,追上前方顶着一张扑克脸,闷不吭声,将他甩得老远的人,“我都说了会很无聊。”
头也不回往前走的人闻声突然顿住脚,“这样耍弄我很有意思是吧?”他想了想,虽然艰难,却还是服帖地放下姿态,转过身来,直视对方,说出内心的想法,“我是赶不上你,但你可以拉我一把,我没法一点就透,但你可以多说两句解释给我听,因为那是跟你有关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关心,才会好奇,才会迫切地想知道。”
秦湛发誓他绝对没有故意作弄这人的意思,但对着一双冒火的眼睛,还是实话实说道,“我总要试试才能知道拉你的时候得使多大劲儿不是?”
“可试出来了?”
“试出来了。”
“多大劲儿?”
“……吃奶的劲儿。”
卫无疾觉得自己气极了,但就在气极的时候他却又该死地叫人惹笑了,他盯着眼前那张越看越欠揍的脸,很是疑惑道,“你从前明明很怕我。”
秦湛沉稳坚定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个飘,又一脸若无其事道,“用词不当了啊,那叫敬畏。”
他半点也不相信,“现在就不用敬畏了?”
秦湛费劲地拉下胸前那只毫不温柔的手,“现在叫做敬爱,日月星辰都可为证,我将永生敬你,正如我将永生爱你一样。”
卫无疾毫不领情地给了他一记冷眼,谁都晓得,这种话,深情款款,娓娓道来,才能起到最大的效用,可偏偏这人最是擅长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言出必行,“敬”他是没发现,“爱”可能勉勉强强有那么一点吧。
秦湛将捉在掌中的五指合扣入指间,他一直都知道卫孔雀虽然什么都不说,却总在试图为他做点什么,可困扰说出来并不能一分为二有所消减,只会原模原样复制粘贴,但现在看来,就算他不愿与对方分担,这只傻鸟也会在自己制造出的困扰中郁郁难安。
重又与人并肩走入喧声未尽的夜色之中时,他轻声问道,“卫君果真什么也没听到吗?”
卫无疾没应声,相反,他什么都听到了。在成为锐士之首接掌龙舌金箭之前的那些年里,他所有能用到的感官,无一不经过严酷的训练,所以,他不仅看到,听到,捕捉到,更一处不落地记得他所接触过的每一事物,只唯独不明白这人究竟要他听什么。
“卫君可还记得白日里齐人说起的事情?”
他沉默一瞬,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要问那些烦言琐语,鸡毛蒜皮,便也概说道,“自然是贩履说履,贩布说布,讨价还价,自夸自家。”
秦湛点点头,“那卫君曾听到有人谈论齐王吗?”
卫无疾将脑中捕捉并留存的所有信息老老实实搜刮一遍,那双眉头却不觉越攒越紧,“好像……不曾。”
秦湛轻叹道,“卫君不必迟疑,如君所见,这就是齐国。”
……
卫无疾不止一次想叫他闭嘴,但每一次都忍住了,他既后悔听进了那些叫他心烦意乱的胡话,又无比庆幸自己没出声打断他。
他说,“商君以工商为末业,韩非先生也将商人视为‘五蠹’之一,商人重利,正如卫君白日所见所闻,商人最关心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利益,哪怕国君失位,社稷易主。”
他说,“三家分晋,尚历百年,田氏代齐,只在朝夕,所以齐人现今不过是在观望罢了,观望这个新生的秦国,究竟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少机会,多少利益。可卫君当最清楚不过,大秦以法家治国,奖励耕战,却抑制商人。”
他说,“若以秦法强制齐地,则齐人必反,到时莫说这允而不予的五百里封地,与齐王有关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为齐人造反的理由。”
他说,“大秦以功授爵,故而人人好战也人人乐战,这才有了虎狼之军的无往不胜,可以后呢?六国归一,若今后再无仗可打,无人可杀,无人头可拿来换取田地跟功爵,到那时,对秦国最最失望的,也许恰恰就是秦人。”
他说,“秦国何以得天下?兵强马壮不过其一,六国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乃为其二,但得之易,安之却难,卫君可曾想过,秦人治秦国,尚且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安有余力料理天下?若以六国之人而治六国,换做是卫君,卫君能放心吗?”
他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当着自己的面,一块一块抽掉秦国这座参天巨厦中尚未显露却实已松坏糟朽的砖石,直到将他眼中最无坚不摧,巍峨庄重的城宇宫殿抽得四面漏风,摇摇欲坠。
那天晚上,他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屠狗的抱着他,像个傻子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哼着跑腔走调的诗,国君该有的样子这人身上似乎一点也没有,但偏偏他心里却揣着比任何人都沉重的东西。
他问,“为防有人居心叵测,蓄谋生乱,要不要派人去保护齐王?”
对方迷迷糊糊夸了他一句脑洞真大,又讲了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谚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自顾自睡了过去。
卫无疾觉得,比起他的脑洞,这人心大才是真的,乱讲一通害得他夜不能眠,自己居然说睡就睡。
君王亲卫连夜叩开相府大门,匆忙起身,衣衫未整的中年男人转入厅堂,迎向焦急等待的卫士,“何事如此紧迫?”
卫士双膝一折跪倒在地,满面惶恐道,“禀报丞相,王上……不见了!”
男人一怔,回过神来立时勃然大怒道,“什么叫不见了?何时不见的!”
“晚间尚在宫中,传膳之时已不见王上踪影,我等已将王宫仔细翻查……”
男人冷声打断来人的话语,“找!所有人都去找!宫中找不到,就去宫外找,寻不回王上,你们提头来见!”
夜间传令,王宫相府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将所有明卫暗卫通通打发出去寻找后,后胜叹息一声,歪坐在身后的锦榻上。自从阿姐去后,他就跟没了主心骨一般,他虽为齐王母舅,实与齐王年岁相当,自小便一同在宫中长大。从前有阿姐照管齐国,叫他大半辈子无忧无虑,却没想到似君王后一般的女中豪杰竟也有撒手人寰的一天。不仅他跟外甥的天塌了,齐国的天也跟着塌了,他本无半点治国之才,却被迫做了这个大齐的丞相,好在没做多长时间秦国就打来了,他与外甥一合计,反正二人都不会打理,与其打仗死人最后还是要降,索性就将齐国送了出去,至少还有五百里封地供他甥舅二人安度晚年,也好过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国事”操碎心肠。
本以为事事顺利,秦国那边却许久未有回音,那些个“忠臣”又日日在外甥耳边哼唧,说什么秦人无信,不过是有意诓骗,最后定然不会兑现承诺云云,搅得他心里也是终日惶惶。齐王外甥受他连累,做了亡国之君,本来就够委屈了,指不定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跑去说了些逆耳的“忠言”,若是大外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他如何跟阿姐交代?
大约是许久未曾睡过好觉,因此李斯这一睡便睡了许久,久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睡错了地方。
醒来时,君王问了他一句话,“先生是否还记得来日随葬之事?”
他微微一愣,坦言道,“不敢忘怀。”
君王又问,“那先生可有不愿?”
他诚心诚意道,“毕生荣幸,求之不得。”
对方闻听,这才舒展眉目,和颜悦色道,“既如此,还望先生保重身体,莫比寡人先去。”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作答的,又或者根本没能作答,因为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使坏的猫儿又像往常一样,恰到好处地岔开最严肃的话题,蛮横地将主人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那只机巧猫仍旧不很讨他欢心,但已被君王调教得足够懂事,他不敢违心说喜爱,却比什么都珍视。
李斯昏睡之时,嬴政不知为何,又屡次做起那场令他遍体生寒的旧梦,可做得越多,便越发怀疑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徐福说,你不就是想累死他吗,还叫医官来做什么?
他知道,这个方士说得没有错,自重生之日起,他就在不留余地地役使这个男人。秦国需要李斯,所以他不能像料理赵高一样料理他,他得叫这个人为了他曾经背叛过的大秦,耗尽所有的光热,付出全部的生命。在他眼中,李斯的功劳都不叫功劳,李斯的苦楚也都不叫苦楚,李斯的心血更丝毫算不得什么心血,这些都是债,都是他理应偿还却注定永远都还不清的债。
但……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