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五章 天知道谁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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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天晚来流霞染,和风尽处有埙声,大殿飞檐之下,君王看着面前主意已定的儿子,“寡人仍旧认为一个废王并不值得太子亲自跑这一趟。”
秦湛想了想,“可阿翁不还是决定要我跑这一趟吗?”
秦王将目光移向天边列行的雁阵,“你该知道寡人的用意。”
秦湛陷入沉默,他的确知道一点,唯有亲自看一看,未来才有可能找到更为恰当有力的方式,将秦法植入一个制度松散的商业社会,重新将频繁流动的商民手工业者固着在土地上,就像世世代代以耕战为生的秦人那样,勤勤恳恳为了脚下的国土,献出自己全部的生命。
眼见儿子面上又露出茫然烦扰之色,秦王不乏关切道,“东去齐国,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秦湛苦笑,“要五百里封地君父可给吗?”
秦王脸色一沉,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竖子后脑上,“寡人便是给,你敢朝外送?”
秦湛只笑,他当然不敢,不仅不敢,也不愿,更不能,五百年大争之世,在秦人眼中,已是真真正正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国人以血肉收整的疆土,莫说五百里,就是一分一毫,他也舍不得。
秦王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却并不担心,他这儿子虽然小事上犯蠢,大事上却从不糊涂。当年他巡游天下,自以为看遍了大秦的河山,却到后来才明白,眼前看到的往往都是假象,更何况,帝王眼中看到的与庶民眼中看到的也常常去之甚远。他当然希望孩子日日在跟前耍宝撒娇,但将来这就是他的天下,他走得越远,看得越多,才能越知道如何安定四方,如何抚佑万民,如何令大秦河清海晏,万世升平。
“君父在宫中也要事事小心。”
秦王慨然一笑,他做了两世国君,旁的不曾习以为常,唯独风险早早历惯,但看着儿子眼中的担忧恐惧,他还是既熨帖又嫌弃地上前给了少子一个结实的拥抱,“无须挂虑,寡人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强受着后背几乎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拍颠散的大掌,秦湛极是欣慰道,“扶苏定然早去早回。”
他说罢,父亲又别有深意多拍了两下,这才松开被自己几乎爱抚得岔了气的儿子,板正了脸色吩咐道,“出门在外,切莫缠着无疾日夜胡来,他要与你护卫,还要任你需索,累死他不成?”
秦湛听完脸就绿了,他认为自己还是不要跟老爹这样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直男讨论这种问题比较好,天知道到底谁比较累。
“卫夫人所赠之物,君父以为扶苏该如何处置。”
秦王不假思索道,“既给你,你收着便是,往后对无疾好些,也不枉费他母亲一番心意。”
“这么说……我有钱了是吗?”秦湛突然哭笑不得道。
“内库财货不许你用吗?轮到你动用卫家,除非秦国亡了。”
山坡上的芸薹早过了花期,已长出了结实饱满的籽粒,赵高慢慢行走在君王最喜爱的那片坡地上,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脸深思的少年。
每当他为自己感到不值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想起百里虔,无论如何,赵高做过二世胡亥的先生,还做过秦国的宰相,有过荣华富贵,也曾经权倾朝野,尝试过生杀予夺,也表演过一手遮天,可百里虔得到过什么?他那样忠诚,那样奉献,那样言听计从,结果又怎样呢?
他相信,下旨杀掉赵高时,君王必是已经窥得天机,知晓此生的运数,然而离赵高不声不响地死去,已过去了很多年,如果君王真的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愚蠢的忠仆,因为他一句话,仍旧无怨无悔苦守异国,不能返乡,百里又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千万不要说嬴政还念着旧情,想再给燕丹一个机会!若真是如此,又为什么不能再给赵高一个机会,再给百里一个机会?就算赵高祸乱大秦,死有余辜,可百里虔有什么过错呢?什么追封厚葬,什么陪侍帝陵,都是虚情假意!都是自欺欺人!那么多人追随他,爱戴他,他的眼里却只有大秦,如果赵高真的有罪,那李斯呢!为什么李斯还活着!没有李斯当年那一笔,赵高这么一个阉人,又能翻得起什么大浪来?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李斯有才能,有手段,能辅秦国一统天下,能助君王定国安邦,秦国少不得他,君王也少不得他,而赵高只是个奴才,只会做些驱马驾车,洒扫庭除,嘘寒问暖的小事,少了这一个奴才,排着队等着服侍君王的还大有人在,所以他不仅该死,并且死不足惜!
嬴跃望着立在身前神情木然,迎风流泪的人,忍不住低声问道,“先生何故悲伤?”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和些许往事。”
少年宽慰道,“既成过往,还望先生能早日释怀。”
赵高不怪他年少无知,言语轻巧,他摆摆手,拭去眼中的泪水,也不再继续无谓的伤怀,他还有太多事情没做,怎能将时间都浪费在回忆中,“已经安排人手出发了吗?”
少年迟疑一瞬,咬牙点头,“安排了。”
“太子与齐王一经会面,即刻动手。”他说罢,瞧见少年眼中的挣扎之色,不由好笑道,“不过杀一个废王,又不是要你手刃兄长,如何这般为难?”
“大兄爱我,我竟如此谋算他。”
赵高轻嗤,“你以为一件小事便能动摇太子之位吗?”
“自是不能。”少年叹息道。
“既然不能,岂能用得‘谋算’二字?”
“可是……”
赵高抬手按上少年的肩膀,“你要记住,公子扶苏是君王钟爱的长子,从一出生起就蒙受上天的眷顾,凭借谋算,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取而代之。”
少年惊疑道,“那我现在谋划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赵高那双冷眼泛起柔和的笑意,“为了削弱太子的声望,以使扶苏身后,你能越过那些庸碌的王孙,顺理成章兄终弟及。”
“你说什么!”
他稳稳扶住少年因悚惧而摇撼的双肩,“如果你没有胆量和魄力,就不要希求任何东西。”
嬴跃几乎被对方话语中暗含之意骇破了胆,他原本只是想向君父证明,他并不比大兄差,大兄能做的事情,他也一样可以,却从未想过要……
赵高锐利的目光在捕捉到少年眼中的退缩与抗拒时,转而化出一片悲怜,“公子以为,我要公子做些什么?”
少年惶惶不敢应言,赵高失笑道,“公子忘了我会相命吗?扶苏命星孱弱,凡事皆为定数,时辰到了,自有上苍召唤,岂容得旁人插手左右?”
嬴跃松了一口气,为的是他尊敬的先生并不是真的要教唆他兄弟相残,而下一刻他的心却已猝不及防被痛楚淹没。
赵高盯着少年慌张踉跄,急急奔去的背影,齐国未历苦战,但老齐王的死却会埋下仇恨的种子,就算暂时不会显露实际的用处,将来一旦乱事起,亡秦的十八路诸侯,怎能少了齐人?
黄昏时分,二马骈驰,并驾离宫。
“苦思无益,只当与我去东边转转,不也是乐事一桩吗?”秦湛望向身边人,兴致盎然道。他那小弟也不知近来发的什么疯,前些时日还一天到晚阴阳怪气将他气得半死,今日却忽然跑来认错哭诉,腻腻歪歪肉麻得要死,虽然神经兮兮搞得他好像患了绝症没几天活头一样,但小鬼能一改青春期的叛逆作风,不再像个中二少年一样有事没事总刺他,还是叫他高兴极了。
卫无疾白了他一眼,“这等烦难事,你怎么说应就应了?”
秦湛想起晨间朝会上众口一词要他代君王向齐国宣赐诏命,他原本就已答应老爹要想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既然“众望所归”,便也懒得故作谦逊,多费口舌。听得这人如此说,他眉梢不觉飞起笑意,“是谁从前巴不得我能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在怎反倒想我独善其身了?”
卫无疾双唇紧抿,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心胸狭窄,将所有人都往恶里揣摩思量,有人贸然起头,却又不善始善终,平白留下个尾巴,还唆使朝臣把这人扯进泥坑,平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朝会上也能吵翻天,这么大的事居然都持一议?
秦湛斜身凑近不知又在想些什么,绷着一张脸,异常严肃的人,“好了,卫萌萌,烦心事都交给我,你负责高高兴兴就好。”
卫无疾闻听,想起那个叫他避之不及的小姑娘,心内顿生窘迫,面上也跟着显出恼色来,“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他忍笑道,“你可千万别冲我发脾气,要怪就怪蒙萌那丫头。”
卫无疾沉默良久,“她不是非你不嫁,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秦湛无辜摊手,“可能她发现你比我更值得喜欢吧。”他说完,见对方仍旧眉头紧锁一脸困惑,忍不住摇头道,“丫头还小,哪儿懂什么男女之情,比起整日跟着蒙老将军父子东奔西跑南征北战的蒙家兄弟,小时候只有我常常带她玩,难免要与我亲近些。至于她为什么一下就喜欢你了,人不都说了,你萌嘛。”
卫无疾认认真真问个问题,却叫人敷衍得没了脾气,好在蒙家姑娘豁达洒脱,心地善良,既不曾责备怨怒,也未见轻视鄙夷。
秦湛心里也很苦恼,他是正儿八经带着媳妇儿上门出柜以免今后再生事端的,可没想到居然一不小心唤醒了小丫头内心潜藏的腐女之魂。趁机出去避避风头也好,怕是这会儿“妹控”蒙都尉宰了他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