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托起浪尖上的鸥鸟，月光照亮白浪中时隐时现的暗礁。星星很暗，也从不眨眼。哪怕深夜里也未能完全散去的雾霾，包裹着腥浊的海风，将天与海彻底隔离。他常想，将来有一天，一定要跟心爱的人在海礁上做爱，这样就能看着他的身体，被朝阳染上红焰，被日光涂成金黄，被海水浸出蔚蓝，被星月镀上银光，可以在风平浪静时抱着他跟海天相望，也可以在风高浪急时吻着他任潮水没顶。
    这世界畅通无阻，却没有一条是回去的路，他听说在深夜之中迷失的人，唯有星星可以指路，所以他跟着天上唯一一颗亮星来到这里，可这里的海水阻挡了去路，星星挂在天上，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千里。
    火中烧着桂枝，白芷，地上铺着瑶华，杜若，阴暗寂静的野林中，升起重重招幡，手舞足蹈状似癫狂的女巫，低声颂唱起古老神秘的咒语，林间倏然刮起一阵大风，面上涂满符咒的女人蓦得张开那双紧闭的眼睛，双手捧天，摇头晃脑，一身古铃，杂然作响，不多时浑身一震，伸手便径直指向身前最远处的那第一盏灯。
    依照指示上前将漂浮在青铜祭器中的灯芯点亮时，男人双唇抿得发青，眼中带着决绝，月光斜照下的一张脸冷得像冰。那女人说，唯有与魂魄心意相通之人，将九段青丝捻做灯草，才能点亮七盏引魂灯，为魂灵照见的归路。
    什么叫心意相通？也许是情投意洽，也许是珠联璧合，也许是相得益彰，他明明知道那个人很可能不是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用了自己的。说他心狠手辣也好，冷血自私也罢，这辈子他总得为自己做件事情——比如拿对方的性命来证明，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与他心意相通的人。
    追逐翻卷的白浪围上脚踝，冰凉的海水淹没膝盖，滚动的流波漫过腰身，秦湛看到他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在空中亮起，每一颗都仿佛蕴藏着照彻宇宙的力量。咸涩的海水渗进心房，又腥又苦，又沉又胀，他的星星，忽明忽明，忽恍忽亮，那样急切不安，那样局促彷徨，让他不由自主想要走近些，再近些，最好近到能伸出双手，拥他入怀，就像拥抱永恒的幸福与光明一样。
    卫无疾站在七星步道之后，望着眼前似真似幻的人影，朝他一步步走来，神灯引魂在前，招具安魂在后，大巫吩咐，此处须置一件魂灵最喜爱的东西，他也不知那人究竟最喜爱什么，于是便放上了自己，所以在有生以来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刻，他突然感到无法言说的后悔，如果从前能够再信他多一点，是不是现在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秦湛没能抱到他的星星，只抱到了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发小内史同学，谁想那人见他睁眼，又吓得大吼一声“诈尸”，一屁股跌在地上，连滚带爬怼了三圈。
    床边惊起的父亲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张张口，那双通红的眼睛平生头一次在人前落下泪来，他起身抱住眼前白发暗生，早已不似他幼年时分那般高不可攀的男人，“叫君父担心，是扶苏的不是。”
    千言万语从眼中流过，君王话到嘴边，半晌，也只说了一句，“无碍便好。”
    走出密林，卫无疾挥退前来传报讯息的锐士，裹着黑袍藏在暗影中的女人，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问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你又何时如你所说，跟我回蜀中，给那些被你害死的蜀人一个交代？”
    “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