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手气衰极输得一干二净的人，再度不情不愿担下进膳的苦差事。
    手捧食案无比艰难地跨入一片死寂的宫苑，他强自绷直脊背，走上那条浓阴密布，哪怕盛夏也叫人后背森森泛冷的幽曲僻径，心里禁不住犯起嘀咕，方才只顾着跟人乱吹牛皮，一不留神好像把汤煎糊了……
    他伸长脖子凑近食案，狠狠吸了两口热气，断定那点儿糊味实在没有明显到需要他劳神费力再去重做一碗的地步，这才迈步去往门厅，那凶神恶煞的主子虽不易相与，却甚好糊弄，吃食上更从见不挑嘴。
    卫无疾望着那碗摆到跟前的赤豆羹，在手忙脚乱布置晚膳的宫侍急不可耐退出大门之前，突然开口问道，“南国的豆子是不是跟北方的不太一样？”
    小侍闻声，背上一哆嗦，脚腕子当即崴了个踉跄，半晌才站稳脚跟。他心惊肉跳地扭回身来，小心翼翼瞄了眼对方那张白得发灰，半点情绪也瞧不出的死人脸，勉强吞下咯噔乱跳几乎蹦到喉口的心脏，神情忐忑地支吾了半晌，猜不出这骇人的主儿因何有此一问，不敢欺瞒，只能照实答说，“奴……奴自小在北方长大，不曾见过南国的豆子。”
    卫无疾双手捧起案上滚烫的陶碗，“这不是太子叫你们送来的？”
    小侍怔愣一瞬，他早听内宫之中传闻纷纷，茶余饭后谁还不掰扯点主上的私事，可说笑归说笑，却鲜少有人当真，毕竟太子与卫君凑到一处，这种事怎么想似乎都只能出现在自娱自乐的玩笑里，他暗自腹诽，却又不敢显露分毫。想起那烹豆子的苦差事，他忍不住低声道，“太子是吩咐我等每日择一千小豆给令主送来，但这豆子都是自宫中粮储中筛拣而出，并非取自南国。”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
    战兢兢立在门边的人乍听此言，只觉方才在膳房中私下道出的怨言，定是不小心叫人听了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折，便五体投地。想起来时路中所见那株白骨盘根，人肉作肥，茂盛得叫人日夜恫悚，片刻难安的海棠花树，他已是遍体生寒，抖若筛糠。脸上涕泗横流正要开口求饶，谁料抬眼望去，只见那陶碗不知何时竟不声不响叫人团碎在手掌之中，红殷殷淌满了满手的也不知是人血还是他刚刚熬煮的羹汤。
    来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逃出门去时，卫无疾仍旧坐在原处纹丝未动，他心里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那病症叫自作多情。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但其实他不会生气，总归都是人之常情，况且，连他自己都觉得，太阳纵使光芒万丈，也不能照见黑暗中的尘泥。
    他伸手拨倒案上的灯台，火油洒上眼前铺陈的竹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渐渐张大的火舌一点一点将所有字迹吞没。他拉开衣襟，扯下挂在胸前的骨方，接下来该做什么？对，把它丢掉，然后如所有人期待的那般，失望，愤怒，痛苦，甚至可怜……
    内史焦是抱着那本压箱底儿的春宫图入梦的，那是匠作坊出的最好的一批纸张，他悄悄匿下又悄悄画上了自己最喜爱的画，梦里的女子跟图上一样圆润丰满，春潮澎湃，他梦到自己仰躺在一片轻飘飘的云朵之中，有七八个从九天之上落下的仙女，全都一脸欢喜地扑向他，他迫不及待地扯去其中一个女子身上的五色轻纱，一把握住另外一个女子白嫩柔软的胸脯，任由她们争先恐后骑到自己身上与他一同翻云覆雨，直上青霄。
    谁料战至正酣，天边突然卷起一片阴风，围在他身旁戏耍的神女见状尽皆花容失色，四散惊起，他拉扯不住，又追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瞧着她们没入云中。未及悲伤失落，眨眼间黑云背后又奔出一头面目狰狞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便直朝他扑咬而来，他一面撒腿狂奔，一面大声呼救，天地之见仿佛一片虚空，全无藏身之地，就在巨兽粗壮的舌头缠向他的腰腿时，面前却奇迹般地出现一颗参天大树，他二话不说飞身跳起抱住树干，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双腿夹紧树干，卖力朝上攀爬。
    未等他稍稍缓口气，恰在此时，耳边竟响起一声无情至极的低喝，“滚下去。”
    他万分委屈地将大树抱得更紧，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不要嘛。”
    “我再说最后一遍，滚下去。”
    他又是不甘又是难过地抬起头来，谁料眼前却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男人的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