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教他运筹布划，权谋机变，可于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但他偏偏不愿驰马舞剑，击鼓扬旗，整日与金戈烈火，兵燹战阵为伍，故而大道不堪用，反以小计周流于世，他自问侦磨察算，拿捏人心，手到擒来，然而这一次，却不想，对方的反应竟远出意料。
    男人脸上既不见雷嗔电怒，也没有羞愧迷茫，只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松去了紧攥在他衣襟上的指掌，张口似乎正要说些什么，旁侧里却突然蹦出一个人来，好生生一张白净脸上，不知为何，嘴唇乱抖，牙齿打磕，连眉头也几乎拱到一处，呆立半晌，这才战兢兢抬起手来，胡乱一指方向，“卫卫卫……卫君，扶苏找……找找找找你呢！”
    卫无疾怔愣一瞬，看眼远处对方所指的庭院，又回过头来，冲人微一颔首，道声，“谢了。”便毫不迟疑转身大步离去。
    内史焦望向自己躲在阴影中装怂，反将他一脚踹出来的人，早忘了刚才憋出的一肚子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怨气，满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刚才……是向我道谢吗？道……道道道谢！”
    王离也甚感意外地抓了抓头发，忍不住既幸灾乐祸又万分担心道，“但愿待会儿知道受骗了不会回来砍死你。”
    李由神情复杂地盯着那人走开的方向，人都是一面镜子，那些刻意表露的东西，背后往往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所以自负的外表，不过是一片影子，而自卑或许才是影子真正的形体。他虽然不清楚这个从小长在秦宫，甚至比太子还得君王怜惜的人，究竟是何来历，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需要知道，骄狂倨傲的背后其实站着卑微落魄，目中无人的身旁一定走着恐惧孤独，冷情冷血遮盖下的也只会是一切被迫敬而远之的无望渴求。这人越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越是表明他除却君王，形影相吊，无枝可依；越是尽忠职守，铁面无私，越是表明他身无长物，只能以自欺欺人的“荣誉”二字强撑傲骨；越是对心上人不假辞色，挑剔指责，越是表明必定思慕已久，爱之如狂。这些，他其实一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却从未对那人暗示过一星半点，就如同他从未想过，世间良人千万，嬴扶苏有天竟真会看上这最无可能的一个。
    他想不明白，那人天性纯良，如何看得上他满手血腥，那人温文尔雅，如何看得上他粗鲁蛮横，那人见多识广，如何看得上他木讷无知，他总以为，连他自己都不愿玷污辱没的人，哪怕将来连理结蒂的不是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的绝色女子，也该是鲜衣怒马，惊才绝艳能与他问鼎天下的奇士俊杰，可偏偏都不是，只是一个王权之下可任由人役使摆布的鹰犬。
    他最是喜欢挑战强者，因为再强的人，只要找准软肋，哪怕钝刀也能轻而易举叫他五内俱伤。卫无疾的软肋其实一目了然，一是肩上的责任，一是令他诚惶诚恐的爱人，这样一个无牵无绊，可有可无，既不被人关注，也不被人需要的人，只有责任会不时提醒他，活着的理由跟意义。他真想知道，当那人意识到责任跟爱人对他来说其实是不能共存的两样东西时，那张冷僻倨傲的面具一旦破碎，再也掩饰不住的，又会是怎样的痛苦神情。
    只可惜，他失算了，卫无疾令他意外至极的反应，终于叫他不得不承认，有一个不声不响，细致入微，滴水不漏的人早已煞费苦心，将他保护得妥妥当当。
    他转头看向穿过浓阴慢慢走到跟前的人，“你的眼光，实在是越来越差了。”
    秦湛微微一笑，“是不比姐夫丰神俊秀。”
    李由眼底眸光一片幽暗，“有话直说。”
    他话音未落，面前人脸上惯有的温柔神情刷得变作一片阴冷肃杀，他只听那人道，“身后少了一个从前死心塌地的人，就这么让你不习惯吗。”

    作者闲话：

    大白鹅：要不……姐夫，你领两份盒饭去别的剧组吧？
    姐夫：你确定？
    大白鹅：可你再不走我俩就要一起挨臭鸡蛋了。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