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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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月流火,光景惨淡。
    偶有微风拂面,也掺了少许的寒意。昧旦来得愈发晚了,待暖阳攀上穹顶,洒一片芳华绚烂,已过了一二时辰。
    霍白探首,双眸凝怔。前几日,还闻刺槐扬来蝉声,此刻却歇了个彻底。也不知河川边上的垂柳,如今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也同他似的,披头散发,萎靡不振。
    想来,只觉兴味尽失。抬手,指节触及鼻尖。撩眉,拨弄浓梢几撇。似索寞伤怀,更似形影相吊。
    霍白苦笑,沉手闭合木窗,自言自语道:“清寒来得倒快,才眨眼的功夫,就添了几笔悲意。若你还在,定要感慨一番罢?”
    他哽咽:“而后再催促我,将这惨淡光景临摹入画,可眼下…”
    说至痛情处,霍白不忍垂首噎泪。
    青丝簌簌落,浊恨轻轻弹。一双失意眼,涌万般苦楚。正想再念,细碎的脚步声便沓沓而来。
    霍白恍惚,以袖抹尽伤心泪。瞅着木门自外向内推破,立于窗后一动不动。
    颜成君诧异,一袭浅紫螺纹深衣拖进内屋,锦帕轻曳,珠翠步摇伶伶地响,“予之,今日怎会醒的这般早?”
    霍白瞟她一眼,闷闷不作声。
    颜成君却不以为意,慈颜露笑,道:“我特意吩咐庖厨,替你熬了药羹,还配了你喜爱的盐渍青豆,过来尝尝?”
    说罢,便朝一旁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小丫鬟立即会意地挪向案几,“哐哐”两声,楠木鹿纹上落了一碟青豆一碗素羹。漆木碗内升起的腾腾热气,在竹简杂乱之中慢慢飘转。
    颜成君提着曲裙走至霍白身侧,语重心长地劝:“予之,趁热将药羹喝了罢。”
    “摆在那儿便是。”霍白冷言冷语地答道。
    颜成君自然是知晓,若她将药羹真摆着不管,就是冷了馊了,霍白也不吝看上一眼,更别说尝二三口,果腹充饥。
    “为娘是担心,药羹一凉,效用折损大半。”
    霍白扭头,直勾勾地盯着案几瞧。反正食也无味,咽一两口,权当打发她。
    见一袭青墨缓缓而动,颜成君的眼眉不禁爬上喜色。可才与他相对坐下,那抹喜色便消殆无迹。
    眸里的倦怠面容,令颜成君收敛锦帕。一双眼泡还似昨日浮肿不退,不留乌黑清朗目,只余昏黄憔悴貌。鬅鬙邋遢,瘦不胜衣,就连他拾起木勺凸露的骨节也愈发分明。
    看此形容,颜成君神色沉郁。如霍真所说,从南蛮归来,已有数月,霍白依旧未有半分好转。
    霍白低目,全然不顾颜成君焦虑心急的模样。嗅着扑面的热气,轻蹙眉头。
    药,闻苦涩,尝苦涩,饮入脏腑不还是苦涩?
    即便是融进骨血,又能如何?
    他灌了许久许久,从不见有任何起色。
    再说,皮肉之痛易平,心疾却难医。更何况,他已近乎死态,治或不治,皆与行尸无异。
    勉强之下,他舀半勺入口,其中滋味,早已辨不清是咸,是苦,是浓烈,还是隐涩…
    小丫鬟不知何时理了一怀竹简,将书格拾掇整齐,便轻轻地撑开木窗。窗外俨然明媚难挡,一缕缱绻抹进日色里,全没了方才的惨淡萎靡。
    “予之…”
    颜成君揣拢锦帕,唤得霍白醒神。再低目,半碗药羹已没了热气。他索性埋勺,顶着一张黯淡寡削的脸,僵着姿容,活似个裹了层陶膜的泥人儿。
    寥寥几勺,霍白便不肯再咽,颜成君看得实在是心疼,“予之,这药羹…”
    “我乏了。”
    她知道他在故意搪塞,却仍不死心地问:“自申月以来,许久未遇过这般好光景。正巧你也半月不曾出去,当是遣闷,陪为娘在官邸里走走,可好?”
    霍白本想张口回绝,耳边却不由地荡过陆追辛的切切恳辞,“若少主肯念及夫人苦心,好生养着身骨,婢子才不觉愧对夫人嘱咐。”
    甚至她那执拗清秀的模样,都栩栩如生地映在眼前。
    霍白愣住,反复思量,终是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这一下,倒令颜成君颇为意外。虽有那么几次,他难得依她的意出去走走。可那也是她聒絮,他不胜难耐,才迫不得已答应。
    今日,她都还未烦他,他便点了头!
    古怪,实在是古怪。
    可颜成君哪有多余的心思再琢磨这些,她窃喜都来不及。捏着锦帕的手挽上霍白一只胳膊,半推着将他从阴森森的水榭里拉了出来。
    霍白累月未沐日色,猛一立足,只觉碍眼。踉跄了几步后,才睁开浮肿的双目,细细地瞟向四周。
    霍家世代为帝业献功,霍真更是半生驰骋沙场,立下战功赫赫。天子倚重,赏城内良地八亩,落将军官邸一座,以慰劳苦。官邸内筑精良,亭台楼阁无一遗落,整个盛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是疾步,也要费上半个时辰。若是蹀蹀而行,恐怕没有一两个时辰,是绕不完这偌大的官邸。
    霍白年幼时,体态瘦弱,即便慢慢走个半圈,都要累得脸红气粗。后来年长,筋骨渐好,也能勉强逛完官邸里的廊道。
    如今,他憔悴如此,别说半圈,就是应着廊道走至官邸正门,都是在为难他。
    颜成君自是舍不得霍白受苦,特意挑了条幽静宽阔的廊道,沿岔拐进碎石小径,眺几眼南院里的花花草草,再从演武场穿回东廊,正可折返虚月水榭。
    “予之,这边走。”
    霍白顾盼,径边的花草已颓唐大半。他犹记得芳菲满院,可倏忽间,衰红它它藉藉,枝头纵是挂着颜色,也只余枯黄几簇,萎靡几朵。
    原来,竟已过了数月之久?
    霍白心有疑惑,迟回中轻抬眉眼,正瞅见南院口外头,一株冬青独秀。寻迹踏去,俯瞰那株孤色,霍白心头不禁涌出一股莫名的滋味。
    趔身往演武场望去,一眼就见霍起一身赤褐常服,锁着六尺开外的箭靶,扎步控弦。
    霍白晃头,他怎忘了南院外便是演武场。
    霍起自幼就秉承了霍真骁锐果敢的性情,体格健硕,力劲惊人。虽比他晚生四载,个头却长得极快。总角时,就与他齐平,现而今更是形貌拔擢。
    他记得最深,莫过于霍起九龄,便举一柄黒铁长枪过顶,哼哧哼哧地在霍真和他面前走了好几步。
    而他?
    霍白不露声色地瞄向颜成君,她与他骈肩而立,一双眸子冷冷地瞥着霍起。
    她二人从来就生分,平日里鲜有往来,就是遇到了,也只是寒暄了了。可颜成君心里到底还是妒忌,二八年岁,霍起的眼眉身板都已有了霍真的模样,她愈看愈像,愈看愈恼。
    “咳咳。”
    霍白仿佛颜成君捏皱的那方锦帕,浊气扰心,被搅得猛地咳了两声。
    霍起闻声,解满弦,收弯步,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正欲走上前来。
    霍白摆手,道:“遣闷闲步至此,起弟不必顾及。”
    “可方才…”
    “我们这便走了。”霍白敛臂,浅浅一笑,霍起只得欲言又止。
    “走罢。”霍白转身,捂着心口,只觉那股滋味让他难受得紧。
    他自知,他比不过他。
    如一根倒刺,横在心肉里。他也好,颜成君也好,霍真也好,霍起也好,通通都受其痛,受其苦,受其缚。
    只怪命途舛误,捉弄他二人楚楚鲜明,较出高低。
    呵。
    霍白苦笑,怎奈颜成君却执迷,冷肠数落道:“长为昆幼为季,次第有序,自古伦常便如此。霍起纵是天禀过人,承志沙场,却始终系侧室所出。这霍家的门楣光耀,终有一天,还是得落到你的肩上。”
    可愈说,声音愈轻,甚至微微颤抖,“只要眼下你好好调养身子骨,该是你的,定会是你的。”
    呵。
    霍白又是苦笑,颜成君一番言语,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她反复着要害关系,将那根倒刺从心肉挑出,又狠狠戳刺,蛰得他生疼。
    兴许,他就不该离开水榭。
    “我乏了。”他弊弊奄奄地说道,不等颜成君反应,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骨往回折。
    待踏进水榭,合拢木门,霍白已然气力衰耗,重重地倒在了蒲草席垫之上。
    一声一声粗喘,犹如戚戚意翻腾。
    他存世之志,绝非高马达官。南柯梦仍在,腹心却无影踪。
    霍白含哀懊咿,跪爬至矮床。低身勾手,自床下翻出一红漆谷纹木盒。盒盖纹刻凹凸,不藏烟尘,一笔一笔,分明可见。
    霍白珍宝似的翻开木盖,捻一撮殷红粉末,急不可耐地置于口鼻之间。闭目深吸,指腹粉末尽入鼻息。霍白这才一声嗟叹,垂手翻拢盒盖,将红漆谷纹木盒一点点地推向矮床深处。
    “呵哈哈,呵哈哈哈。”
    他大笑,轻盈地站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他还是霍白,高绾发髻,逢掖袍加身,舞弄文墨,甘与儒志伴此生。
    灵珑书案,他独坐。执画潸然,轻摊开。
    他窥见他亲手所题的画字,《虚月生花》。卿月半轮,荷塘风口,仿佛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依旧脉脉相看。
    “自你之后,与谁读画?”
    霍白呻恫,悲极而泣。
    他拊心,似被剧痛碾过一道,如梦初醒般,瘫坐矮床。
    “少主!”
    陆追辛跪在霍白面前,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
    霍白恍惚,低头翻找,哪还有什么灵珑书案,《虚月生花》。
    小丫头察觉事有蹊跷,凑近一嗅,惊得大呼:“少主,你这是何苦!”
    霍白双眸黯淡,似失了魂一般,哽结不语。
    “可是曼陀罗?”
    霍白眨眼,嘴角露出一抹隐隐的笑。
    “少主可是嗅入了曼陀罗粉?”
    霍白哑着嗓轻慢地答:“是。”
    陆追辛一听,煞地红了眼,“少主分明知晓曼陀罗一旦嗅入,将致幻像。怎还会将这毒物引入心肺?!”
    霍白欷歔:“我已心死形废,只求寻她音容笑貌,怎会在乎其他。”
    “婢子没曾想到,少主竟会用此方法去思念少夫人!”
    霍白看向陆追辛,一双泪眼柔和,话间满载情深:“我霍白此生所爱,唯她一人。在她之前,我未尝过情爱为何。在她之后,我不愿再品温存厮守。若我能早早领悟,表心明意,娶她为妻,红尘作伴,怎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追辛,最刻骨铭心,不就是爱之深恨之不能。夜夜梦回,醒时徒悲,相知相思却永不相见,这滋味比死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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