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部:对峙 第九章:常德!常德!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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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奶奶是常德人,地地道道的常德人。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走啊!走啊!我带你们回家!”但她却又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起过这句话的由来,直到那年的十一月份。
    我们一家住在北京,您晓得的,十一月的北京是异常寒冷的。而今年的北京又罕见的在十一月飘起了皑皑白雪,奶奶望着窗外天空中飞散的雪花,瞳孔急速的放大,嘴中再次喃喃道:“走啊!走啊!我带你们回家!”尽管我们已经习惯了奶奶这半疯癫的模样,但这一次,奶奶往下说了去······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四日,湖南常德。
    一大早刚睁开眼,便听见汽车的嘟嘟声吵闹了起来。拉开绣着翠花的窗帘,便瞥见大队的人马踏着整齐的步伐挨个挨个的进了城。
    我家是住在城门旁,父亲买房的时候说这儿风水好,又什么五行八卦又什么生辰八字的。哦,不对,生辰八字是他为我取名的时候常念叨的。他还说,咱们家姓袁,是大唐袁天罡的后人,是以每次家里来远房的亲戚时,他总会不自觉的帮别人算一卦。偏偏父亲天生又是个爽快人,有时我都会产生他是北方人的错觉。反正他的实话实说吓跑了不少客人,也得罪了不少亲戚,总会惹的人家一脸的不悦。那您一定可以理解,人们的名字有好有坏,自然父亲就会说一些“哎呀,你这个名字克夫啊。”“呦,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呢?三个金,不怕······”等等诸如此类,是以近几年来,家里也不大来些亲戚了。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会去长沙的姥姥家过年,那时才会再次见到那些个曾经得罪过的亲戚。
    城里来丘八可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兴许是要打仗了?哦,可千万别,那我们可就要遭殃了。为了摸清状况,于是乎赶忙穿好衣服,“啪噔!啪噔!”的下楼,原以为爹娘会问我做甚么去,心里还思索了半天出门玩的理由。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母亲一定会说:“把你房间捡四哈看得,窝瘪得嘎懒哒。(常德方言,把你房间收拾一下,脏得要命了。)不过定睛一瞧,他们两人居然不在!兴许是去商会了?我这样想着。诶,除了那儿也想不出其他地方了,这大清早的,他们还能去做些什么呢?一活活(常德方言,正好),甭管了,我可得去瞧瞧那些个丘八喽。
    刚一推开木门,一张白纸便被微风吹到了我的脸上。(说是微风,其实也还是蛮冷的,再怎么说也是十一月份了。)三下两下随手一抓将纸摊了开来,只见上面赫然写道:“堤工局附近敌不时利用便衣及汽艇图犯,渡口及津澧方面之敌正与敌四十四军激战,石门南犯之敌其先头部队······一师之众防守强敌合围之下的常德,艰苦战斗在即。”好吧,原来竟是真的要打仗了!
    我忽然再没有什么兴趣去观看丘八们的进城表演了,此时此刻抬眼望天你会发现常德的天空竟是灰蒙蒙的,这我起初还未发现呢!怎么办?嘎懒哒!(常德方言,糟糕了,大事不妙。)这要真打起来,我们要离开常德吗?答案显然是不!这可是我的故乡。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十日。
    又是一大早,自打这帮丘八进城我就没睡过一次懒觉。不是被这被那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的噪声给吵醒,就是像今天这样与一帮不懂规矩的丘八们破门而入,来赶我们走,美其名曰动员工作。
    “喂喂!你瞎哒眼啦!走不走是我们的事,你凭什么管啊!”多日来积累的不满与愤恨此时一并爆发了,我对着前来的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就是一阵大吼。那人的发胶抹得锃亮,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被我骂过后,那人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和蔼的笑道:“妹子说的没错,去或留全凭各位自己评判。当然喽,如果您们要走,我们会安排人护送诸位的。”说罢,他向父亲和母亲深深作了个揖,然后挺着笔直的身子大步离了去。
    我刚要抱怨,爹却率先开了口:“你个小兔崽子!你可知道那是谁?”
    “哼!管他是谁?做错了事,没礼貌的人就该骂!就是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我也照样这样!”我可是接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新时代新女性,讲究的是人人平等!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啪!”的一下照我脸蛋便攉了上去。
    “为啥打我······”
    我刚要质问,父亲又是一巴掌攉了上来,嘴里说道:“你这个不懂礼数的!我们老袁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刚才来的正是余程万余师长!”
    这下我一听,真傻了。虽说刚才嘴硬逞强说天不怕地不怕,但没想到来的居然真是余程万师长,这下岂不是捅了大娄子?不过话又说回来,玲玲(我的一名同学)以前就半开玩笑的说过我:“你一天到晚豁懒行,做滴弟正事看看?(常德方言,你老是吹牛皮,耍嘴皮子,怎么不做点正事?)”当时我还不以为然呢!不过那个余程万应该没有那么小家子气吧?父亲可是常德商会的会长,自然需要和负责守卫常德的余师长搞好关系,可这样一来······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之于这些为人处事的道道还是了解的,难怪父亲会生这么大的气。
    父亲见我许久不说话,也自知下手确实重了点,于是转而改变了口气,但在我看来仍旧是一脸的严肃:“好了,爹刚才确实下手重了点,但是你必须得给我去和余师长道歉。”
    “现在吗?孩子她爸?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了?”母亲在家是没什么地位的,这当然和父亲火爆的脾气有关。但母亲又是极其疼我的,所以每当父亲训我时,母亲总会勇敢的挺身而出,但是碍于父亲的威严,是以母亲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却是战战兢兢的。
    不过呢,爹和娘还是很恩爱的。所以尽管每次母亲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但实际上父亲对母亲从来没有发过火,这不,这次也一样。只见他一边搂住母亲的细腰一边用和对待我完全不同的口吻温柔的道:“孩子她妈,不是我小题大做,这是礼数的问题。”
    说实话我很烦呢!又在我面前秀恩爱!诶,我还是早些离了去吧。于是我赶忙说道:“好啦,女儿知道错了!对不起还不行吗?女儿这就去追上余师长道歉。”说完,还没等父亲开口,我撒腿就跑。
    切!谁会去道歉啊,也太掉价了!反正终归是跑出来了,现在回去也不好交代,就先在大街上溜达溜达吧。至少要玩到会叶死!(常德方言,一般形容女孩玩疯了)
    首先一定得去津市后湖旁边的刘哑巴米粉店饱餐一顿!真是的,刚才气都气饱了!话又说回来,您来常德还真得尝尝他家的米粉,尤其是那些个辣椒油。保证您吃了全身冒汗。用常德话来讲就是您吃过后一定会在冬天骂咧道:“这个鬼脑壳天气太热哒,恨不得打赤包!(常德方言,这个鬼天气太热了,都不想穿衣了。)”
    打定注意后便去实施吧,这可是我能考上湖南师范的成功秘诀,大家可以学着点。
    不出我所料,听闻要打仗了,一路上还真有许许多多的人推着小车,拖家带口的往城外撤。我不由得担心了起来,我们是不是也该撤呢?
    囫囵吞枣的吃了碗粉。便准备匆匆离去,时候也不晚了,该回家去了,否则又会被父亲责备我去哪儿鬼混了。
    正待我起身之时,一股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嚯,冤家路窄,这不正是余程万大师长嘛!那余程万显然也是撇见了我,但他也没说些什么,只是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便选了个其他座位坐下。然后附在他身旁的一名青年校官(应该是他的随从吧。)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那青年校官竟然径直向我走来。
    我愣住了,望着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眼神深邃,所展现出气质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青年校官,只见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这位小姐,我们师长有请您吃一碗粉,您看如何?”
    我毕竟是带有着湘妹子独有的泼辣气质,当下一股孤高之气涌上心头,于是便冷笑回绝道:“是嘛,不好意思,本小姐吃过了。”
    那校官也不生气。这家伙是不是余程万亲生的?跟余程万一个模样,被嘲讽了居然无动于衷,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青年校官再次开了口:“是嘛,那么能否请小姐为我们推荐一下这家店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呢?”
    这时,一个天才般的主意在我脑海里逐渐浮现出来。于是我摆出一副阔小姐的姿态大手一挥:“那好吧,远来是客,本小姐就为你们推荐几样。”说完,我便起身向老板那儿走去,一边走着又心生一计,回头坏笑着(当然,真实情况是我还是摆出了一副很友好的模样。):“那个你们的两碗粉就算我请了,也当是我为之前冲撞余师长而道歉罢。”然后便压低声音对老板说道:“老板,那两名军爷是四川来的,所以那个粉啊要比最辣的还要多放一倍的辣椒。”那老板似是明白什么,连忙点了点头,而且居然还抱以一个坏笑。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但其实我们常德人确实对这帮丘八们没什么好印象。你说你们是来打仗的吧,但现在日本人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反而搞的常德鸡飞狗跳、民不聊生。
    说完,我满怀着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大摇大摆的离了去。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喂,你听说了吗?日本人攻破德山了!”
    “是嘛?那不很快就打到常德了吗?”
    “哎呀,别说啦,还是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吧!”
    大街上到处乱哄哄的,四处都是胡乱奔走的人群。说胡乱还真一点都不冤枉这些没头苍蝇般的家伙。因为他们是漫无目的的,有去商行取钱的,有回家收拾的,有四处找小孩的,但是这都有些啥用呢?常德四周都被围了,跑是跑不出去的,只有寄希望于这帮平常看似不可靠的丘八了!不过我还是想吐槽一句,这德山也丢的太快了吧!
    另外,我还有一个悲痛的消息要告诉大家。同样是昨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常德的西北方向,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由缸市出击,攻中方黄土山前沿阵地,另一部由盘龙桥进攻陬市,第一五零师师长许国璋身边兵员不满200人,但却与敌人战斗两周。由于过分劳顿,再加上许国璋师长身负重伤,是故休克过去。其手下以为许师长阵亡,遂抬下战场。后来,许国璋醒来,得知陬市已为日军占领,自己竟于不觉中离开战场,感到责任未尽,羞愧难当,遂拔枪自杀殉国,令人唏嘘不已。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晨,日军开始了全线猛攻,常德四郊硝烟压城。
    战火逼近,我们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爹和娘一起床便忙活了起来,我们也加入了逃亡常德的大部队中。
    负责护送我们的是一些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加上一个笔挺的青年校官。对,您猜的没错,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就是那个跟余程万一个模样的他的随从,他叫邱白义。
    邱白义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挨个挨个“赶”出城,一路上哭喊声、吵闹声纷纭迭起,全然一副悲惨的模样。不过你可以明显的看出邱白义是满肚子的气,大概是他在埋怨余程万没有让他上战场吧。
    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二天,遭到沉重打击的日军动用了飞机对常德城进行狂轰滥炸。望着火光连天的常德,大家都不禁在内心中庆幸:“辛亏走的早,要是遇上这情形,还指不定被炸成啥样了。不过就这架势,我们家房子是不指望能存活了。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师长余程万命令部队由北门、小西门转入城西内调整,东、北两门的守军转入城内作战。并于26日凌晨对城内部队作了部署,重新配置了东门城垣、北门至大西门、上、下南门城垣的守备队,还部署了城内消防事宜。同时,城内的师部,也筑起了石头防线,迎接最后的决战。
    而我们,这帮难民们,却在离自己的故乡越来越远。我真恨,恨自己不能亲手保卫自己的家乡,而去将其命运交托给一帮看似极为不可靠的丘八们。就好像眼前的邱白义。只见他呆愣着望向远方,眼神空洞,目光呆滞。总之一切能形容一个人魂不守舍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眼下的他便是这样的一个需要人照顾的人。“诶,余师长给我们安排的什么护卫呀,到头来居然需要我们照顾他!”这样想着,我一股脑儿的爬上了他呆坐的岩块,然后踮起脚尖绕到他的身后,妄图吓他一下。谁曾想,我刚要出手拍他时,他便率先开了口:“你这样是吓不倒我的,放弃吧。”
    哎,这还真有趣,他是怎么知道我要吓他的?或者说他是怎么猜到我在他身后的?心怀这个疑问,我上前去坐在了他的身边。
    当我紧挨着坐下去的时候,他便将屁股挪了挪,似乎是挪远了,呵,原来他还会害羞啊。
    不过嘛,毕竟男女有别,他坐的远了只是不方便谈话,但却给了我一丝朦胧感,莫非真是什么距离产生美么。
    就这样,我们俩尴尬的坐着(至少我觉得挺尴尬的。),不带一丝声响,只是无言。不过很快,他便打破了这沉寂:“我每天刻苦训练,打靶练枪,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上阵杀敌,为爹娘报仇。可是到头来却似梦中浮云,摊上了这么个鬼差事。”
    “报仇?”好吧,我真该扇自己的嘴巴,我怎么这么口无遮拦呢?
    不过他倒也不介意,依旧面色铁青的继续说道:“是的,他们在南京保卫战后的大屠杀中被残忍的杀害了。”
    “南京大屠杀?那个日军屠杀了三十多万国人的事件······”说到一半,我不禁也跟着伤感起来,那是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
    “我还有一个童年玩伴,叫梁永蝶,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不过她母亲,呵呵,应该有能力搞到船票吧。”说着说着他又开始自嘲起来,一行泪珠滑过脸颊,那是我的泪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是风沙进了眼睛吗?是被他悲惨的身世所感动吗?还是因为听到了那个梁永蝶的女人的名字,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所能知道的,只是我已然下定了决心:常德,我的家乡,绝不能成为第二个南京!
    我“唰”的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用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道:“走吧,回常德!我们的家乡由我们自己来保护!”
    他抬眼望了望我,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嘴里嘟囔了一句:“抱歉,军令不可违。”说完,我感觉腹部一阵疼痛,便应声倒下了。
    待我再次睁开眼,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们置身于一个山洞中,四周静的可怕,连滴水声都依稀可闻,鼻中窜进了熟悉的苔藓味,哦,这该是我小时候与有人玩耍的无名山洞罢。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由自主的去寻找邱白义的身影,却遗憾的得知他带领着他的伤兵弟兄们回到了常德。
    几天后,当邱白义拖着残缺的胳膊再次来到我们数万难民的面前时,他只是像孩子那般笑了笑:“走啊!大伙,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国民党最高军事法庭。
    “余程万,你违反军令,私自率部撤离常德······致使我常德一度陷入敌人之手,差点使得整个常德会战处于被动局面······”
    ······
    “奶奶,余程万将军后来怎么样了?真的被蒋介石治罪了吗?”听完奶奶的故事,我仍旧对余程万将军的遭遇感到忿忿不平。
    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眯眯的说道:“傻孩子,奶奶怎么可能允许他蒋介石这么做呢?常德人是重情重义的,我们都念着余师长的好,于是在我们六万民常德民众的恳求下,那个糊涂的蒋介石啊迫于舆论,最终是轻判了余师长的罪。”
    听完这个后,我才终于放心了,像余师长这样的一名爱国英雄是一定会有好报的。
    “傻孩子,有些事你还太小,看的不透彻。奶奶也是上了年纪后才陡然反应过来,终究还是明白了蒋介石为什么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是不知道,其实常德会战的时候蒋介石正在参加开罗会议。那可是中、英、美三国首脑的会议啊,如果常德保卫战打的不漂亮,那当时咱们中国可在面子上于各国都没底气了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回过头来看常德会战打的确实不和谐。当时常德周围可不止余师长的8000虎贲子弟兵,还有将近七个军总计二十多万人。但他们又分别隶属于5、6、9三战区互相扯皮,可以说援军是完全没有效率的。诶,算了,不说了。这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说着说着,奶奶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回到了卧室。我望着她那佝偻的背影,心中无限伤感。但是,奶奶,我只能这样对您说:“奶奶,这儿就是您的家,咱们邱家就是您的家。”
    窗外雪在飘,堆聚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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