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遇见你(正文) 六 智者之名(陪床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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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1日,晴,入夜有阵小雨。第十七天,也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最后一天,主要内容是,老瞿走了,下午走的。按照他生前的吩咐,我把他捐了,是分着捐的,他说医院的朋友告诉他,整着捐没有好下场……可分着捐,我也心疼。我本来以为今天我不会写日记了,但这是他给我养成的习惯,不能因为他走了,我就停下来。他说他不在乎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但我在乎,在乎他留给了我什么,而且我相信这个世界也在乎,因为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我。这是一个冷酷的世界,不会有人记得已经不在的人;但这又是一个温暖的世界,因为每个活着的人,都能得到体谅和尊重。”
至少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天真的这么以为。
老瞿的人生观很复杂,就如同道家朴素的世界观一样,琐碎,但从不自相矛盾,玄奥,却道不远人。二十多年的相处,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我们达成了一种最让人费解的、一知半解的心有灵犀,我们往往知道彼此是怎么想的,却真说不清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想,这大概也是许多父子之间最让外人捉摸不透的默契吧。
时间雕塑着穿梭其中的每一个人,而这种雕塑会在亲近的身上惊人的展现。你们只是常常站得很近,你们只是常常注视对方,日子长了,这种站就成为了你们相似的立场,这种看就成为了你们相似的眼光。
我爸对这个世界的评价,冷酷和温暖,我都能认同。但究竟我们各自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的世界对我们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我猜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是他对我的影响,他用他的阅历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到底这和我有什么相关,他却没有给出答案。
在他那里,世界,理想,生活,爱,人,这些大而空泛的概念,被解构成一些细小零碎的言语,足够我玩味一生。这个过程想想真挺恶心的,他把东西嚼碎了吐给我,而我嚼完了再吐出来,就又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嗯对,思想的传递就是这么一个恶心的过程,怪不得都说思想肮脏而且有毒。
“老瞿不是个碎嘴子,但他偶尔也会唠叨几句。他的唠叨,跟你在楼下踩了乘凉大妈的脚之后听到的,跟你没交作业在老师办公室听到的,跟你在开会最后半个小时里听到的,不一样,跟我这段话,也不一样,准确的说,是天壤之别。他是我爸爸,虽然我从小到大很少这么称呼他;他是个聪明人,虽然自从我初中加了物理化学,他就不能做到全科辅导了;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教育家,哲学家,虽然他每次讲完话我都没有拼命的点头,更没有鼓掌,但是我心里是这么做了。最让我骄傲的,他是个好人,这次没有虽然。”
老瞿是个聪明人,最大的聪明就是他懂得拒绝和舍弃,当然,这还需要勇敢。
我读初一的时候,老瞿曾经主动放弃过一次升职的机会,记得那段时间,他很多朋友同事都劝过他,让他接受那次机会。事实也证明,那以后确实再没有过那么好的机会。可他当时就像吃了秤砣,怎么都不听劝。
他拒绝的原因是,要外派到外地工作一段时间,他不愿意。
自从大学毕业,老瞿就没再离开过这个城市,不过当时我觉得,换个环境工作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天放学,我就问他为什么不肯去外地,是不是不放心我和奶奶。他当时具体怎么回答的我记不清了,但大概意思是说,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他并没有更大的动力去追求更高的收入,总之很类似于经济学里边际收益递减的那套理论。
他当时那些话,我直到近两年才开始渐渐懂了。他一直很认真地工作,不过目的仅限于对得起他挣的每一分钱。因此,我曾以为他是个很现实的人,在付出与回报之间斤斤计较,不做任何不值得或者不看好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还一直暗地里觉得,他不肯去外地,一定还因为放心不下我和奶奶。
不过如今看来,老瞿这些盘算,还有别的原因。
爷爷是早上5点多到的,后奶陪他来的。昨天下午接了我电话,他们就急忙买了末班的机票,连夜赶了过来,也折腾坏了。不过还好我爸等了他半天。
老瞿是下午一点多走的,中午来探望的亲朋好友都去吃饭或者上班了。所以很幸运,就只有我、我爷、小姑还有邹姨送了他最后一程。
那天上午,老瞿一直昏睡着,从前一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我当时真以为昨晚那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他中午再睁开眼的时候,我竟意外获得了一种满足感。
老瞿睁开眼看见爷爷他们都在,扯起氧气面罩,微弱的说了声:“都在啊”。
小表姑自从爷爷出轨之后就跟他走得比较疏远,这应该是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扶着爷爷的肩。小姑比我爸小五岁,在一家服装工作室做设计师,孩子今年刚上大学。小姑和我爸关系比较近,因为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城市,老瞿上大学的时候就住在她家。她属于那种比较脆弱的小姑娘,在过去的几天里几乎整日以泪洗面。不过她今天倒有些反常,一直忍住没哭,直到老瞿咽气,瞬间化作泪人……
邹姨是老瞿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去英国读了一年研,回国后并没回上海。10年前她举家搬了过来。事实证明她与老瞿的关系真是不一般,我一度认定她当年喜欢过我爸,不过至今未得到证实。关于她的事后面还会再提到,这里就说一句,这老阿姨在病房里全程哽咽,有好几次我都想把她请出去冷静一下,但又怕我爸不乐意。
至于爷爷,这爷俩最后也没说什么话,可能因为都说不出了,也可能因为没什么好说的。要非说他俩最后说了些什么,就一人一句带过吧,我爷说:我总算是赶上了,谢谢我儿子等着我;我爸说:我不怪你,你俩好好过。
而我自己,我对我那天的表现很满意,至少我可以很笃定的说,那天,在那间十几平米的病房里,我是这个家的天。
我一直握着老瞿的手,一直面带微笑,一直在陪我爸聊天,准确点说,对我爸聊天。我还一个人打点屋里屋外,强撑着平静的气氛,尽量安抚每个人的情绪,还好几次把大家给逗笑了。好像还有一次把老瞿也给逗笑了,这种笑声很让人反感,从氧气面罩里流出来,就很像他那种经典的鄙夷的笑声,明明是觉得好笑了,还偏要略带嘲讽。他就是个自大狂,不过这种人也挺让人怀念的,还有这种笑,当然主要还是这个人……
好吧我承认,那天我还是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时钟走过一点钟,太阳开始往西边去了,老瞿好像等不及要去追赶太阳。他的意识开始不太清醒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微弱。我那时候,真的有跟他完全一样的感受,只是要走的人恐怕不是我,是他。我开始压不住了,握老瞿的手握得越来越紧。邹姨终于自觉地到走廊里爆发去了,小姑就陪着爷爷在窗边椅子上坐下。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爸……对不起,但是我害怕,我,唔……”绷着太难受了,太难了。
“有我呢。”不知怎么他还有力气说话。可能是说这句话不需要太多力气吧,再不就是不管需要多少力气,这句话他也一定要说出来。
我感觉到了,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握紧了我的手,就一下。
就那一下,像极了拉我进幼儿园的那只手,像极了帮我手背涂药的那只手,像极了牵着我学游泳的那只手。不是像,这分明就是那只手。
我不打算让老瞿带着氧气面罩走,那样不酷,所以我给他摘了下来。电视上不是经常有类似的镜头吗,临终前,父亲一手紧握着妻子的手,一手抚摸着小儿子的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的说:“对不起,我爱你们,但是只能爱到这了,原谅我吧……”这样的场景理所当然符合人们的全部期待,可就是有出乎意料的与现实相左。
老瞿走前,一言不发,眉头都没皱一下,超酷的。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派这个人来到我身边,不分昼夜的,给我点一盏灯。
那灯一直亮着。在白天,它的微光远不及耀眼的太阳,准确的说是毫不起眼,若隐若现;可每到夜里,尤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黑暗吞没了世界,更吞没了我,就只有他的存在,才能让我感到一丝心安。几经长夜的洗礼,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一盏会亮的灯,我试着学会了自己驱散黑暗,自己制造光明。渐渐地,那盏不曾离手的老油灯,被我遗失在来时的路上。岁月把它变得昏暗,不似从前,可他还一直亮着,一直照着我回家的路。
可他终归还是灭了,我准备了很久,依旧猝不及防。我突然觉得自己又不会发光了,好像我身上所有的光全是从他那反射的,如今,我的世界又将是漆黑一片。
我从来没有这么需要他,需要那么一点点光亮,让我知道这世界还可以亮起来。
“今天9月22日,阴,老瞿走之后的第一天。关于后事,他除了一封遗嘱,没交代过什么。对了,有一句话,老早就交代过,要文明下葬。就你素质高行了吧。也是,你这一走,这边的事就跟你没啥关系了……你总是有你自己的事要忙,成,你忙你的去吧,剩下的交给我来办。再陪你最后一天,也顺便习惯没有爸爸的第一天。难得在早上写日记,不能忘了说声早安!致冷酷和温暖。”
张小盒同志,今天你替我爸陪陪我吧。
我曾经特别看不惯你,因为嫉妒。这家里唯一能和我争宠的,就是你。老瞿走到哪都带着你!我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你越来越旧,越来越丑,可他有时候就是专宠你!我从前一直以为老瞿走了之后,我会把你扔进垃圾箱,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做不到。
你是爸爸的宠爱,以后我还要替他继续宠着你。
看看这个家里,老瞿留下来的东西,窗帘,地板,到处都映着老瞿在时的影子,提醒着我老瞿不在了的事实。
殡仪馆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于是我迎来送往,忙忙碌碌。我真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他们分明在对着我讲话,讲的话也尽与我们父子有关。
人的免疫系统就是这么神奇,除了抵御病毒细菌,也在屏蔽着各种外来的干扰——有时这些干扰能像病毒一样把一个人摧毁。此时此刻,关于老瞿的一切话题,一切能够提示老瞿“曾经”存在的信息,对我而言,都是致命的。整整一天,我都活在这些致命的威胁当中。
“9月23日,11:50,我最近可能不会再写日记了。因为日记提醒我,老瞿存在过。”
日记就写到这里,因为最近这些日记的主人公,他退出了我的生活。我想,如果想把这个习惯继续下去,我得试着找点别的东西来写,最好真的是别的东西,足够特别才行。
老瞿,还会有什么比你更特别的吗?黄宝最后再问你一句。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村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