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沿溪水的那条小径是入蝴蝶谷的唯一方法，莫思有事没事就喜欢去哪玩，时不时还能捡到些山鸡野兔开开小荤。
    秋谷雨身边这个小仆，是他数年前在塞外古道时无意间救下的，那人生就一种在中原见不到的怪病，全身皮肤如鳞片凸起，一抓就整块整块剥落，露出内里血肉，十分可怖，秋谷雨捡到他时，他不过十岁，瘦骨嶙峋，用一头灰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乞讨为生，秋谷雨秉着这病有趣，不妨一试的心态救了他，带回中原，在药庐倒腾了整一年才将这小孩的病看好，但皮肤上终究留下了些难以复原的疤，使其容貌为人不齿。那孩子愿终生伺候左右，以作报恩，秋谷雨几次三番赶不走，也就随他去了。凭良心说，有个孩子人前人后地伺候着，又知情识趣，进退有礼还是个容易让人上瘾的习惯。
    这日就有些不太对了，莫思大清早过去就发现溪水都飘红了，他乐了起来，以为有什么大型的牲畜扎进了河里，若让公子腌制一下能吃好几天呢，他美滋滋得想。就顺着水流方向往上游去找，一找就又看到了些闪闪发光的玉石扳指白玉折扇等等等，隐居在这山谷里虽然用不上钱，但他幼时的生活让他对这些东西还是很心痒的。他小心翼翼地探脚入河里，取了那些东西不够，又掀开河底的卵石看了个究竟，零零碎碎捡了满怀，小心翼翼地揣着才看到搁浅在岸上的凤淩。
    凤淩束发的玉冠早在逃跑中散开了，一些乌发黏在前额，衣袍凌乱，面容比早些时候苍白，伤口处被泡得发白，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蝶翅般落下一片阴影，仍是昏迷不醒。饶是这样狼狈也看得出其五官的精致秀美。
    莫思见人见得少，又以粗野村夫为主，这种模样一时让他看的呆了，他瞠目结舌地端详了半晌，越看越觉得好看，好看到让他心里发慌，他幼时四处漂泊，受尽欺辱毒打，尤其是那些人模狗样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他心中思虑七回八转，越看这张脸越觉得肯定人面兽心，揣了怀里的宝贝就又往谷内走，打定了主意是不理他的。
    不知道是不是金银真的有些独特气味，私财这东西真是一点都藏不住，他才回了一个时辰，弄好了饭菜，回屋时就看见他家公子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桌上摊着他刚捡回来的宝贝，“又有人来了？”
    “是的。”他眼观鼻观心地看着地面。
    “贿赂你用的？”
    “不是。”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唯恐公子质疑他的忠心。
    秋谷雨眉峰扬了扬，“抢来的？”
    “不是，我武功又不好。”莫思苦着脸说。
    “哦。那就是从死人身上搜刮过来的。”
    莫思迟疑了下，嗫喏着说，“我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死，伤的那么重，怕是活不长了。”
    秋谷雨皱着眉，思量了会儿，怒极反笑，“那恐怕这人就是来求医的了，你收了别人的钱财，又把别人扔在外面，你怎么比我心眼还黑？”
    莫思一双猫眼瞪圆了，“谁黑得过您呀！看起来也不像是求医的，倒像是从崖上摔下来的，一身的伤都是刮擦碰撞出来的。”
    “听听这话，越养翅膀越硬嘴巴越刁钻了。”秋谷雨缓缓微笑起来，他模样不算好看，但胜在五官端正，肤白如玉，一笑起来就仿佛千树梨花一朝齐放，仍有些清雅别致的趣味。
    “好了，把那些东西捎上，你领我去看看。不医人的规矩不能破，这东西也不能收。”秋谷雨施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
    莫思别扭了几下，也不敢违背公子的心意，瘪着嘴往门外走去。他们主仆二人走了段时间，莫思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突然严肃道，“公子，到时要不我去还，您就不要看着了吧？”
    “为什么？”秋谷雨有些奇了。
    莫思扭捏了下，“您知道您的，每次碰到些好看的人就双眼发慌腿脚发软走不动道儿，惹出了多少恩怨我就不跟您提了，然后这回的人，就，好看的有些过分了。”
    秋谷雨拍了拍莫思的背，笑出的虎牙咬着下唇，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受了伤的人模样能有多好看？再说了，我出门在外也有十年了，普通的莺莺燕燕能入的了眼？倒是你，别被那姑娘勾去了魂。”
    莫思蹭地又脸红起来了，“那不是个姑娘，是个男的。但是真好看，受了伤也好看。”他斩钉截铁地说，又仿佛秋谷雨不相信他，张口就吟道，“您以前说的什么，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只怕这些话也是及不过的。”
    秋谷雨愣了愣，沉思起来，“你这么一说好像有些意思。”旋即又眉飞色舞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更要看上一看了。”
    这么一来，走起路来都仿佛带了风。莫思一傻，为自己挑起了他的兴致而叫苦不迭，以公子的脾气他若不多话，还是有可能公子只在旁看着，遣自己去还的，但现在这一下，就是不可能的了。莫思心里暗筹，公子这回若不心软，就把我的头割了当凳子坐也是可以的。
    秋谷雨循着溪流一路过去，他心中虽有些兴趣倒也不太浓烈，这江湖上但凡有几分美名的，他都曾不远千里去结交一番，他倒不是心存猥亵之意，只是单纯的好奇，想感叹下造物之神奇，钟灵之毓秀，人嘛看到美的事物总是心情愉悦的。至于要不要做入幕之宾反而其次，哪怕只是把盏言欢，吟风弄月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看的多了，眼界也就高了，要想再寻到初入江湖那种眼前一亮，心旷神怡之感的人物也更难了。
    说起来，被皮囊所骗他倒的确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莫思所言非虚，此人真有这种容貌，倒有可能是故人，但故人又绝不会来此。两相比较来看，莫思常年居于谷内，少见多怪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秋谷雨心思转了千百回，还是对莫思的话语半信半疑，等他到了那岸边凑近了看了一眼，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半句都说不口了。
    莫思一点都没说错。
    秋谷雨蹲下来，碰了碰那人露在外头的手腕，想去探那人脉息，又被那人的手腕迷住了，骨肉匀亭，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只是一节皓腕，便夺尽风月之姿，只可惜美则美矣却多了些擦痕，秋谷雨的眉头皱起来，有些惋惜，若是没有那些伤，这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他描摹着此人眉眼，越看越觉得五官无一不妥帖，无一不恰到好处，从那人眉眼弧度能看出是双招惹情债的桃花目，不由心驰沈荡起来，又想着此人若睁开眼，那双眼睛光华流转起来会有多好看？他越想越觉心痒，仿佛有小猫的爪挠来挠去，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天人交战起来地大声呼喊，救还是不救？
    他苦恼地咬着下唇，近乎自虐。
    正烦恼间便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手腕，他一惊往下看去，看到那人的手动了动，手指搭在自己的腕上，指尖冰凉，十指宛若削葱根，白的有些透明，却染了污泥。他又发出一声喟叹，却发现那人眼睫微颤，挣扎着似乎想睁开，秋谷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双眼全心全意地看着那双眼睛的动作，那眼皮只是微掀了掀，一丝光华从那眼底里流转出来，就像万丈红尘里泄出的一线光，就像千树万树的花骨朵一朝齐放，就像塞外的落日残阳，江南的细雨古道。
    秋谷雨傻了眼，他也不知道好看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是千千万万的思绪一起涌了上来然后堆积在他的脑子里。然后他听到有一个微嘶哑的声音说，“救我。”
    莫思在旁看着公子蹲在那里久久不动弹，就知道这事完了。果然一会儿，就见公子摇摇晃晃的想搀扶那人起来，那人模样秀美，身形倒不小，比公子还略高一些，完全就是压在他身上的。
    莫思赶忙上前去扶，唯恐公子摔一跤。他把那人另一只手臂搁在肩上然后问，“救吗？”
    公子少见地脸红了，他仿佛咬着牙，然后长长一声叹息，“救！”语毕，又似是告诫地对着莫思喃喃细语，“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留着心，莫要栽在这两手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