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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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帆打开了自己所坐的这个小包厢的窗户。他由衷地为自己能够通过审核而感到高兴。
窗户外的风景十分奇特,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尽数被纠葛到了一起。
他看到牛在半空中漫步,与鲨鱼谈笑风生;山羊咬死了狼,同兔子一起分享它的肉;树木利用枝桠疯狂地在地上奔跑。
这并不是人间之景。因为这条路,是通往虚假之境的。
放在膝盖上的硬皮日记本被窗口吹进的风翻开,一行行歪曲的文字映入眼帘。
——沙历541年。
腾尼斯湖是我儿时听到过的,最美丽的传说。那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听的故事,但每个人都知道它是假的。
“找到腾尼斯湖,向湖神许愿吧,他会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只要不违背那个原则,无论多么荒诞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那,那个原则是什么呢?”
“逝者不可追。”
我的阿里娅,在哄我睡觉时温柔地对我说,找到湖神,你可千万别向他许下让死者复活、时间倒退的愿望啊。因为,那是不合理的要求。
……
黎帆的手指在书页间摩挲,犹疑片刻,他将这一页翻过。他不是第一次读这本日记了,对于日记里的内容,他记忆犹新。
这一页以后,所记载的事情,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
酷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将它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烈火地狱。石头几乎冒烟,难民们三三两两地躲在废墟的阴凉之下苟延残喘,昨晚刚刚刮过沙暴,黄沙淹到一些已经没有力气动弹的人的胸部,肺部无法扩张,那些人无法自控地大张着嘴,就像是这种方式能够让他们获得空气一般。饥渴交加的状态和严酷的环境已使得他们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挣脱活埋了自己的黄沙。他们等待着窒息,甚至期待着死神在生死簿上勾下自己的名字,因为那时候,生的痛苦便会消失。
我没有去救他们。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救。
阿里娅曾讲农夫和蛇的故事给我听,教导我,好心只会给自己带来灭亡。
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我发觉自己嘴唇干裂,就舔了舔。
我问阿里娅:“我可以出去打猎吗?”
阿里娅否决了我,她说:“在太阳底下攻击是不明智的。”
“可是我饿了。”
阿里娅递给我一块干肉和一碗汤:“先吃一点吧。我们的存货不多,吃完了不许再和我要。”
“知道了。”我接过碗,喝下味道令人作呕的汤,然后三两口吞下树皮般的干肉,“阿里娅,为什么这块肉比昨天的难吃那么多?”
阿里娅回答我:“幼崽的肉总会更嫩一点。但是好东西永远数量不足,吃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我很失望,可是盘子已经空了。山珍海味,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割舍。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阿里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落单的猎物就躺在不远处的沙堆里,只要抓住她,再将她带回自己的巢穴,打猎的任务便完成了。
阿里娅让我去打前锋。她给了我一只破碗和一套绳索,让我去接近我们的猎物。
我和以往一样,装作命不久矣的样子,栽倒在猎物的身边。猎物干瘦的脸上有着大大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在浑浊发黄的眼白的衬托下,仿佛带着凶光。
猎物伸手扶起了我,然后用皮包骨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问道:“孩子,你也是逃到这里来躲避风神之怒的吗?”
她的嗓子很哑,声音像木板刮蹭着地面。
“我很饿。”我将破碗递到她的面前。
她看了看那只碗,又看了看我:“对不起,我没有吃的给你。”
我知道自己并不能从她这里讨到食物。
我用小刀刺进了猎物的脖子,鲜血喷溅出来。我感到眼前的这片小天地,被染成了猩红的颜色。
阿里娅愤怒地跑了过来,打了我一巴掌。她说:“为什么你还随身带着那把刀,我不是教过你要勒死她吗?可恶,珍贵的汤全被打翻了。”
我看向其他仍在苟延残喘的难民。他们神情冷漠地看着这边,不发一言,也没有动作。
死去的女人不是他们的同伴,否则,他们会允许这个女人和自己坐在一起。
他们似乎也深谙阿里娅告诉我的道理,并不会对别人伸出援手,他们知道,如果自己帮了这个女人,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不得不把阴影再分出去一份了。
即便过程有些不愉快,但最终,我和阿里娅还是收获了想要的食物。阿里娅在家里处理猎物,她要将猎物制成能够长期保存的干肉,而我则在自己的房间里,点起油灯,翻阅已有些破烂的书本。
腾尼斯湖,这个美丽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我望着书本,静静地想,如果我到了腾尼斯湖,一定会许一个愿望,那就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幼崽的肉。
我不会追寻时光的倒退,也不会乞求死者的复活,我所想要的,就仅仅只是这么简单的东西而已。
“哥哥,你在看什么,讲给我听好吗?”我幼小的妹妹希亚,于病榻之上睁开眼睛,痛苦地咳嗽了两声。她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汤了,阿里娅说救她已经没有价值,我们只能静静等待她死去。
“战士阿罗巴找到了腾尼斯湖。他向湖神许愿,希望复活自己美貌的恋人。他的愿望并没有被实现,因为违背了规则,他被湖神吞吃下肚。湖神并没有因此而息怒,他发动了洪水,淹没了阿罗巴的家乡。阿罗巴的族人不得不开始逃跑,最终,他们逃到了沙漠。沙漠是风神的领地,沙子会永无止境地吸取湖神的洪水,终于,湖神放弃追杀阿罗巴的族人,收回了洪水。而阿罗巴的族人,便在沙漠之中定居。”
“我们生活在沙漠,那么,我们是阿罗巴的族人吗?”希亚问道,“如果是的话,大概就算是找到了腾尼斯湖,湖神也不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吧。”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湖神早就已经息怒了。”我对希亚说。
希亚笑了:“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对了,哥哥,现实里,没有人找到过腾尼斯湖,那它会不会在梦里、在天堂?”
我放下书,走到她榻边,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睡吧,梦里,一定能够找到腾尼斯湖。”
希亚问:“我这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吧?”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很清楚,答案是“是”。
已经干涸已久的心突然之间有了动摇。我很想救她,可阿里娅是不会同意的,我想能够少一张吃饭的嘴,对于阿里娅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突然之间,希亚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把抱住了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咬破了我脖子的皮肤,用尽全力吸吮着流出的血液。我被她吓坏了,想扯开她,却只拽下了一缕一缕的头发,带着血的头皮被我抓落,她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紧咬着我的脖子,一刻也不肯放松,我的举动并没有阻止她疯狂的行径,反而让自己的伤口被扯开,更多的血从伤处奔涌了出来。
希亚贪婪地啃咬着我的皮肉,吞着我的鲜血,像恶鬼一般。我从裤兜里掏出了白天杀死猎物的刀,刺进了希亚的心脏。
她抽搐了一下,松开牙齿,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脖子上的动脉并没有被咬到,伤还可以自己痊愈,这并不会让我被阿里娅抛弃。
我用希亚的衣服包扎了伤口,然后抱着她去找阿里娅。我对阿里娅说:“我们的储备又可以增加了。”
阿里娅看了看我被包紧的脖子,眼睛里流露了一丝悲伤。这回,她没有责怪我让猎物身体里的汤流走,也没有接过希亚的尸体。她说:“把希亚从窗户扔到外面去吧。被至亲吃掉的话,希亚将无法在地府获得安宁。”
希亚死了,但阿里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露出欢欣的表情。她的眼睛很悲伤,如果不是为了不浪费身体里的水,大概那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此刻已经落了下来吧。
……
这之后所记录的事情都大同小异,基本上便是详细地记载了一个村落是如何在自然灾害的折磨下走向灭亡的。
梁父生前曾经跟黎帆说,在那个道德与三观几近崩坏的阿罗巴族村落里,安地是唯一一个还心存希望的人。和绝望等死的成年人不同,他始终渴望着腾尼斯湖的救赎。
阿罗巴的后裔们生活在绝望的沙漠腹地,日日与死亡周旋,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沙漠,因为他们认为,一旦到达了湖神的手能够触及的地方,他们就会死去。
安地被母亲“阿里娅”教导,将他人当成猎物来对待,通过从同类那里攫取血肉活下去,也学会了“自己不但是猎人,也是猎物这个道理”。
他恐惧于同类的接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梁父需要让安地和梁齐和平相处,他当然不会把安地这些可怕的经历和扭曲的思想告诉梁齐。
他认为身为真正的“人类”的梁齐,可以令安地忘记过去,逐渐恢复到正途上来。
也许,他已经成功了一半。
曾经连亲生妹妹都能毫不犹豫地杀死的安地,拥有了人的感情,为了不失去梁齐,而踏上了这条通往地府的路。
——“阿罗巴的族人相信,一旦他们离开风神的领地,就会被湖神的愤怒杀死。所以他们宁可被严酷的环境逼死在沙漠,也不愿意离开。但是,始终有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他们中的一个人,逃离沙漠,参加了腾尼斯游戏,并向财富之神——风神祈求,让阿罗巴族从苦难中解脱。这个愿望为阿罗巴召来了灭族之灾,连续一整年的沙暴吞没了半个阿罗巴,通过死亡,他们获得了安宁。安地是我在阿罗巴发现的唯一幸存者。在此之前,阿罗巴曾一直持续着小规模的互相残杀,他们通过杀死同胞来获得生存资源。但这种方法没能让他们逃脱灭族的命运。在我们到达村庄的一个月前,安地的母亲为了让他活下去,选择了自杀。安地依靠他母亲的血肉活了下来。我们偶然到达这里、见到几乎快要渴死的安地时,真的吓了一跳。后来,他逐渐开始信任我,就在地上用画图的方式告诉我,他的母亲无法在地府获得安宁了。因为她被吃进了至亲的肚子。”
黎帆为梁父所讲述的这些故事着迷。他对贺君和阿罗巴的村庄充满了好奇心,但是梁齐把贺君保护得太好了,贺君不想见黎帆,梁齐就想办法拒绝黎帆登门的请求抑或在他来访时将贺君关在卧室,黎帆始终很难接近贺君。
但是,这次,也许是一个契机。
他要成为旁观者。
看看阿罗巴族“离开沙漠就会死在神的手上”这个预言,是不是真的。
“神明是存在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神明真的会去操纵人的命运吗?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还是……以提线人为身份的实际上的参与者?
答案,究竟会是哪一个呢?
望着窗外颠覆认知的奇幻之景,黎帆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