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篇[完结] 忆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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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建元年,长乐长公主薨。唐惠宗大悲,终日寡欢。
弗过七年,无病而终。
上。
日午的太液池苑水波微漾,日暖清宁。父皇与母后在亭间煮酒闲谈。李七正倚在父皇身上,像只懒彘一样啃咬着宫娥们刚从司膳那儿奉来的新奇点心。
我与九弟李落璆坐在池边茂盛的青草地上。
九弟成天只知读书骑射,要么沉默不语俨然一个呆子。我坐在他身旁,连捉虫蹴鞠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不晓得母后和父皇在聊着什么,只见母后面若桃花眉眼带笑,父皇却是一脸怅然,不多言语。
那又为何内侍省的仇公公常说——“殿下不知,皇上是很挂记娘娘的。”
母后经年在别宫养病,太医说长安天气易变,或阴或湿,不宜调养。
反正我是不明内情的,不明母后到底染上何疾,不明为何终岁都不得相见。不过我不讨人喜,我是自知的。
诗书礼艺最是多且烦。古之圣人不如吾之小顺子。从小到大,我只爱与小顺子斗鸡,与小赵子下棋与小穆子小张子赌钱玩乐。父皇厌我,训我总以盛怒,弃我如之破履。皇室不待见我,从没人请我赴宴请安。
我好歹一个明王殿下,受冷落至此。就连我还看不上的李九这宫婢生的小杂种平日对我亦是不愠不理。
在母后稍稍侧身的片刻,我才发现原来她身畔还有一个小姑娘。我猜想,她大概就是宫中广传的自今年起便要留在长安久住的原一直养在母后身边的,那个永怡公主了。
且看她遍身昂贵华靡的环佩铃铛,且看母后注视她时百般宠溺的眼光,且看父皇难得的欣然一笑,这年头真是反了,赔钱货也是掌中宝。她不过是先逝的德王妾和德王的女儿,一个庶出的公主罢了。
不屑地暼她,我自以为痞气地使劲拔土里的野草泄忿。
不料却不小心与她双目对视。
她确实长相甜美,当这个陶瓷娃娃的黑眸点在我眼中的一刹那,我甚至有些慌乱。
我飞快地别过脸,这时九弟已经卧倒在草里枕书睡着了。
她仍不依不饶地面向这边,离开了母后的怀抱,一步一步,顺阶而下。在我佯装不知之时,立在了我的面前。
“八哥哥安好,我叫李圜儿。”
心田一时五味陈杂,我忘了言语,表情。只怔怔地看着她。她有些不自信,理了理云鬓和裙摆,困惑地冲我眨眼,“有什么不对么?”
我来不及开口,已有嬷嬷来拉她走,“公主殿下,娘娘叫你回去呢,皇上吩咐了,让七王殿下带您四处逛逛,熟悉下宫中环境。”
她抿唇不语,低头又捏了捏玉佩,始终没有挪步。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我感觉到丢脸,淡淡起身走开。还好小顺子及时反应过来,一路跟着,我才略微好过了些。其实我原想叫醒李九的,毕竟我俩一块来的,但我怕那家伙恃才自傲,叫醒他反而给我难堪。就是这么卑微,从头到尾,我不曾有片刻哪怕流星一瞬察觉到身为皇嗣的靳傲感。
“主子,小的最近在长安城里觅得有人专门在贩一种灵鸟,叫声奇特又动听。王子皇孙们都争相竞购呢,您要不要也来一只?”
我努努嘴,“叫他留一只,过个把月我再买,这不永怡公主刚进宫,父皇盯得紧,不能出乱子。”
小顺子同我一般的年纪,于是与我更为亲近。我俩是无话不谈。他见我一脸烦心,也猜着了我的心思,替我不平道,“咱家主子就是好欺负,这边七王爷也没大主子两岁,说那种混帐话,也没人责怪,您不过是买只鹊儿,还得瞻前顾后的,真不公平!”
心下诧异,我忙问,“他说什么了,几时的事,我竟不知?”
“就没两天,晹王爷对皇上说,这天下是个俗世,这里头的人一个个都是大俗人,他没法呆,要去出家。您瞧瞧,皇上皇后娘娘白疼他了…”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碎音,我顶着刺眼的夕阳回头,恍惚看见一前一后两座光彩夺目的黄金辇。
小顺子忙扶我让开,只见李七那厮抱着他的水晶盘坐在高高的车辇之上,盘里是颗颗水润红圆的西域贡葡。
他闭着双目,悠哉游哉,连看都没看到我。他手下的人也一个个拽得二五八万,也不向我行礼。
我来不及好好地端详李七,他的辇已乘风而去。
银铃般的笑声接踵而至,我侧身回望,永怡正坐在后一座鸾辇上,伸出手来,微笑似水。
中。
父皇归西的前一年,我刚加冠,那是我人生里最叛逆的时期。
但我觉得我不算叛逆,李七才是。
他为了拒绝太子之位,已躲在太庙里绝食了三天。
他有病。
谁当皇帝都是与我无关的,我觉着李七再闹下去,必然是李九继位,李九不是母后的孩子,这一定会使母后非常苦恼。
但即使是这样父皇也不会考虑我。
我也不稀罕。
圜儿倒是为我不平,她喜欢撅着漂亮的小嘴,对着李七和李九的背影挥舞拳头,然后一脸骄傲地看着我,“两个呆瓜都不如你!”
这丫头给我惯坏了,真没礼貌。
当然我才不会义正严辞地臭骂她一顿,那是愚蠢的老学究才干的事。
我会宠溺地对她笑,然后在她脸上浅浅一啄,咳咳,只是脸上。
她脸红着仰头看我的样子真是非常好玩。
“走,带你玩点新奇的。”我常常这样对她说。
她也经常会主动缠着我,“哥哥哥哥,带我出宫啦…”
虽然知道被母后逮到又是一通臭骂,我还是每次都答应。
能怎么着呢,如果有这么一个粘人又伶俐的妹妹的话,我想天底下的哥哥大都会和我一样吧。
父皇死的那日,天色空蒙。偌大的皇宫没有生气,人人都神色匆匆,这使我与圜儿的情绪也低沉了下去。
圜儿一直抽嗒得厉害,使我手足无措。
所以直到太监将遗召念完我才反应过来——
这皇位…怎么冠在了我的头上?
一时我百感交集。
圜儿破啼为笑的样子很美,她说,“我早说皇兄才是真龙天子。”
那年她十五,及笄后,敕封赵国长乐长公主,食五千邑。
食五千邑的公主,史无前例。
所以说,她是纤尊不凡的国色天香。
下。
北有节度使,胡人虎视眈眈,内有洛阳禁军心猿意马。
南蛮兴起,战乱连年。
京内太后迟迟不肯放权,宦臣又时时把持朝纲。
太后嗤朕——
“怎么,陛下还想忤逆哀家?若不是还看在圜儿,你当真以为哀家不敢废你?你说你有什么能耐跟你七哥争?有什么能耐斗败哀家,哀家的好儿子?”
然而长乐一死,母后却像老了十岁,没过多久,彻底放手,再也不理。
朕知道母后给长乐的爱不会亚于朕。
南诏君王指明道姓,指明长乐嫁去和亲,这实是司马昭之心,旨在挑起恶战。
可只要长乐辱死在其使臣的手下,朕便可以趁机发难,赢得主动权,联合其它为南诏所犯之诸国,伤其元气。
长乐是朕的宝贝,就是朕的最大的弱点。
只要朕强迫自己脱离这个弱点,那它就反而变成最大的武器。
朕以它为幌子可以拢络一半敌人去对付另一半——
首先,拢络宦官对付太后。
其次调遣一部分新崛起的节度使势力去打南诏。
最后留下那些顽固的节度使不得不去对付因驻兵南下而蠢蠢欲动的北方各族。
除了昭王暂未成气候的洛阳六军,谁不在朕算计之下?半猪吃老虎,待朕一击,片甲不留。
于是,长乐到底是死去了。
她出殡的时候有五彩神鸟在天际盘旋,灼灼飞下的火焰点燃了四周的草木,也差点点燃了朕的衣衫。
朕对着一路诡异的风景,却是心不在焉。
朕只是好奇,这一回,来拜见我妹妹的凡人们会说些什么呢?
永怡公主万福?
长乐长公主金安?
公主殿下千岁?
…
可是都没有。
他们只是很烦人地一直念叨:宜建元年,赵国长乐长公主,薨。
尾。(给长乐的话)
宜建三年,天下初定,四海升平。
从为万人不屑开始,我践踏着万人走了下来。
也正是宜建三年,你忽然来到皇兄身侧,晨昏徘徊。
这才发现,
皇兄已经是很久…很久没见过你了。
只不过,再不是那个搂着我脖子撒娇的嗔态,
这一回,你仿佛是要夺取我性命的凶煞鬼蜮——
“长安城,明宫澄。女弟诚,长兄胡不诚?”
圜儿唱的可是长安的童谣,为什么皇兄没听过呢?
既是童谣,何以声调如此凄凉?
既然圜儿想唱为何不令我大摆家筵,而要偷偷地唱呢?
…
一闭眼就是这样,你一张扭曲的脸,空洞无神。
于是,我开始日复一日地服食丹药。
到后来,不敢下榻,不敢出门,甚至只是去上朝。再也见不得别人,除了令皇兄畏惧的你…
唯有仰望太虚,捧着你的衣服,我才可以找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是不是很可悲?
你不知道,你遗下的零星的碎片压抑在我的天灵盖下,回眸一笑的样子,载歌载舞的样子…
我是死都忘不了。
小顺子不忍我失魂落魄,移走你的遗物,可是不行,卷走你的丹青,
可我不准。
原来我不能失去你,我怎么现在才发现?
圜儿,如今皇兄,已是万里江山牢握在手。你回不回来,跟不跟我走?
你能不能饶恕我一回,就一回,让皇兄好好看看你?
其实,我哪里是怕你,不想见到你?
原谅这个蠢货到最后才幡然醒悟——
如果连前尘也能再来一次,人生苦短,他什么也不争了。
都不要了…
他只是…
想拼尽全力想放弃一切的那种,非常非常想念…
他最爱最爱的,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