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秀卷】 【策秀/BG】汉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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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烟花三月下扬州。
正逢三月初一,七秀坊以剑舞会四方之客。坊外月明星疏,二十四桥,春灯如雪,十里长街,市井相连。坊内春风散管弦,娉娉袅袅,台上衣香鬓影,剑舞裙飞。在座不是江湖豪侠,就是当朝权贵,文人雅士,觥筹交错,吟诗赋对。
不愧是大唐三大风雅之地之一。
台上四个女子正在舞公孙大娘的名作《邻里曲》。刚柔并济,舞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其中一个更是容颜绝世,翩若惊鸿,剑招中又有雷霆万钧之势,实在是惹眼。
台下一片赞叹。
“那个是楚秀弟子,芳名挽袖。”李承恩饮了一杯酒,淡淡道,“无论是容貌还是技艺,在楚秀一脉都是翘楚。说起来也是奇怪,她很少出现在外坊,今日居然来舞剑……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将你引见于她。”见宋远道脸微微一红,李承恩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七秀的女子都非池中之物,这个挽袖姑娘更是招惹不得,你好自为之。”
李承恩常年风流于七秀坊,对这里自然十分熟悉。今日他带天杀营一年轻弟子林远道来七秀坊赏剑舞,见这孩子一直盯着台上舞剑的萧挽袖,便调笑了一番。
没想到这孩子忒经不起逗,战场上的杀伐决断都瞧不见了,先是红了脸,紧接着眸子又黯淡下来,整个人蔫蔫的,对李承恩拱了拱手道:“谢统领好意,远道想……还是不必了……”
台上一舞已毕,四个女子散退。
萧挽袖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双剑背在身后,走了几步,蓦然转身,看向林远道。似乎有人催促,她才回身,继续往前走,徒留一个胭脂水染般的背影。
这一回首,倾倒的又何止一人。
第二章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那并不是林远道第一次见到萧挽袖。他们的相识,还在更早的时候。
那年林远道还不叫远道,他的名字是瑾瑜,取怀瑾握瑜之意,可见父亲对他抱有多大的期望。可纵然怀瑾握瑜,奈何世道难,人心乱——他父亲为官清廉,不愿与奸党为伍,反遭奸佞所害,惹来屠门之祸。
他母亲曾是七秀坊的水云秀女,带着他连夜逃到萧挽袖的画船,求萧挽袖收容他。
“妹妹,还请你念在当日水云坊里姐妹之情,收容我稚子。”他母亲一直是坚韧的女子,他长那么大,从未见母亲哭过。可那次,他母亲却抓着那个名叫挽袖的年轻女子的裙摆,哭得格外伤心,“不求他显达富贵,只求保他一生平安喜乐。我知道这很难,被查到了可是杀头之罪,可是我……”
萧挽袖扶了她起来,声音冷冷清清的,眉目也格外浅淡:“姐姐有求,妹妹怎能不应?不过,姐姐真得不跟我一同走吗?”
“藏他一个,就够难了。我实在不忍再拖累妹妹……况且,我终究,是要和他父亲死在一起的。”
萧挽袖并没有多留,只点了点头,便送她离去。
他在码头上哭得声嘶力竭,母亲还是走了。他挥舞着胳膊想去追,被那女子轻松地制住了——他没想到这么个弱女子,手劲竟然那么大。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母亲冒死逃出来,将你托付给我,可不是让你再去送死的。”
他还是哭着,撕扯着。萧挽袖一把按住他,将他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冷声问:“你想为林家报仇吗?”
八九岁的年纪,其实已经懂得许多了。他泪水凝住了,重重地点头:“想!”
“那你得活着。你知道吗?你现在还很小,还很弱,还无法抗衡摧毁你林家的力量。你得活着,慢慢变强。而你跟着我,我会帮你。”
“你?”他不太敢相信。毕竟眼前这个女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怎么,不信我?没事,我们有的是时间。”
也许是他的孤弱让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是孤苦无依,被七秀坊收留。物伤其类,她对他格外好。
她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回画船,拿出糖果点心哄他。他不想吃,但看着这个女孩子热切的目光,他还是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吃了。
泪水是咸的,点心是甜的,酸甜苦辣,那一晚他都尝尽了。
突然有一个女子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不好了挽袖,官兵来了,想必是搜查这孩子的……怎么办?”
他被糕点哽住了,看向萧挽袖。萧挽袖格外镇静,对那女子道:“拿一套舞裙来。”
那女子眼睛一转,便明白了,翻箱倒柜找小孩子的舞裙。
萧挽袖拿走他手里的糕点,把他推到妆镜前,打开了妆奁,将胭脂水粉抹在他脸上。他不愿意用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被萧挽袖喝住了:“你想不想活了!”
只能坐好任她涂抹,梳发,再换上舞裙。往镜子里一看,竟是小舞娘,活像父亲书房里那幅画,画上正是他母亲年轻时舞剑的样子。
所以当官府的人搜到这艘船,只看到里面一女子抚琴,一女子舞剑,还有一个小姑娘,坐在层层叠叠的纱帐里,看着舞谱。
七秀坊名动天下,萧挽袖人前又是格外八面玲珑,不一会儿便把这些人打发了。
待到官兵走远了,萧挽袖道:“明早就开船,我们回七秀。”
林远道那时候还坐在纱帐里,他毕竟是个孩子,被吓到了。萧挽袖走进去,将他拢在怀里,“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不由抓紧萧挽袖的水袖,“他们那么凶……我娘她……还有我爹……”说着泪水便溢出来。
“我不想骗你,想必你也清楚,你爹娘在劫难逃。所以你得活着,为你爹娘报仇。”
他抹了抹泪,从她怀中挣脱出来,抬头看着她:“刚才看那些人,好像很怕你……你很厉害吗?”
“你觉得呢?”
他低头想了想,道:“你教我好不好?我要学功夫,我要杀了那帮人!”
少年眼圈哭得红红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格外耀眼。
“好。”萧挽袖摸了摸他的头,被他避开了,他觉得这样是对小孩子才做的。萧挽袖不以为忤,又揉了揉他的耳朵,“既然你要我教你,那我就是你师父了。你以后得听我的。”
“嗯……好!”
“呐,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叫瑾瑜了。这个名字是被官府通缉的。”
“那我叫什么?”
萧挽袖想了想,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你就叫远道吧。林远道。”
很多年后,林远道想,也许从那时起,萧挽袖就知道了他们的结局。所以才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第三章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林远道在七秀坊呆了七年,这五年萧挽袖一直在他身边。但萧挽袖却从不教他舞剑,舞衣绣裙她都不准他碰。其他人用的都是双剑,他用的却是长枪。她教他武学基本功,锻炼他的意志力,也教他读书识字。
他是七秀坊的一个异类。
在离开之前,他一直不懂萧挽袖的用心。不过萧挽袖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当年答应过她。
萧挽袖平时待他极好,衣食住行,无微不至的照顾。唯有在武学上,待他极为严苛,每日勤修不辍。
不过不管多难,他都坚持了下来。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如此,他会学一身好武艺,将来随萧挽袖一起去闯荡江湖,为林家报仇。
他对萧挽袖也越来越依恋,这个女子伴了他七年,明明是个弱女子,却坚韧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他想,等他强大起来,他一定要保护她。
可是,萧挽袖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那年也是烟花三月,萧挽袖出来一趟远门。她出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却带了几位天策府的将军。
她让他在这些将军面前耍了一阵长枪。
其中一位老将军捋须赞许道:“是个可塑之才。萧姑娘的徒弟,果然不凡啊。”
她笑了笑,眼睛里分明有苦涩,“他进了天策府,便是天策的弟子。还请各位前辈,好生待他。”
他站在院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人,有些慌。
她是什么意思?她不要他了?她要送他去天策?
庭中一簇芍药开得极好,尽情冶艳着,也不知道为谁而开。
她款款向他走来,那时候他已经比她还高些了,她微微抬起眼睛,看着他,道:“你长大了,你不能留在七秀坊。”
“我知道……”七秀坊向来没有男子的,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强壮,再不是当年那个化起妆穿起裙子就像小姑娘的孩子了。但他没想到她要把他送走。他是想……“我可以走,我们一起。天大地大,你跟着我,我保护你。”
“不,不是这样……”
萧挽袖携了他的手,向几位天策府的人打了招呼,将他拉到亭子里。她理了理他的鬓发,道:“从一开始,我便想送你去天策。天策是为朝廷办事的,又有一群武艺高强之辈。你性格又强硬,天策的武功再适合你不过。一来,你可以大展宏图,二来……你还有机会为你爹娘报仇……”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他用长枪,为什么不教他七秀心法,为什么对他那么严苛。原来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抛弃他。
“为什么!”心头不知是怒是悲,他吼了出来,却还是无法缓解那闷痛。“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送出去?为什么要陪我七年!这是为什么!”
“你那时太小,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那时候就把你送到天策……我是想等你长大一些,有了些保护自己的能力,再送你过去……只是没想到,时间那么快,转眼就七年了……”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不舍和悲伤,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希冀,扑上去抓紧她的手,“师父,你跟我一起去。我能保护你。你跟我一起。”
她身子一震,沉默了片刻,抽出了自己的手,推开了他,“不可能。我要留在七秀,这里是我家。我不可能跟你走。”
七秀是她的家。可她又怎么知道,从他八岁那年走上画船开始,有她的地方,便是家。
第四章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丝竹管弦又响了起来,台上袅袅婷婷,又有一女子舞起剑来。
竟然还是她。
林远道握紧双拳,心道,等这一舞终了,他就上去抓住她,带她走。不管她愿不愿意,他都要带她走。
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少年了,戎马五年,他进步奇快,他现在真得有能力保护她了。
台下突然一阵惊呼,他抬头一看,发现她的舞剑,竟然变成冰心诀的招式,直直地刺向台下。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剑指的正是他的仇人,当年害他林家满门的人。他这次来扬州,也是为了这个人。只是此人估计是作孽太多,十分怕死,花钱请了很多高手庇护,无论是在家还是出门,身边明里暗里总有人。他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
她却出手了。而且像是筹谋已久,胜券在握。
他抓紧手里的长枪,正要冲过去,却被李承恩拉住了,“那人可是朝廷命官,你想动手也给我偷偷的来,如此明目张胆,你当李唐律法不存在吗?”
他不甘,那边一阵刀光剑影,只见舞裙蹁跹,剑花缭乱——她一人对战那狗官身边三位高手,显然力不从心。
他的心一阵揪紧。
“统领,今日我非去不可。她不仅是我师父,更是我……此生挚爱。我不能抛下她,我要保护她。”他对李承恩道,“就当,就当天策没有我这个人了吧。”
李承恩叹了口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挥枪上前。
天策的武功都是实战摸索出来的,出招极快,一击必杀。他一出手,必能取那狗贼性命。
可是他还没近身,就被一阵剑气所伤。
是她。
也是,除了她,谁能伤到他?
他对她毫无防备,却被她一剑刺中左臂。他尚能再战,却被她逼退。他担心她被旁人所伤,只能顺着她往后退。
她回身一阵剑舞挥开追击者,又一掌推开他。
“其实我从来都不要你报仇,我只想你在天策府大展宏图,一生平安喜乐。”她说。
一旦是他杀了这奸贼,天策府这东都之狼,李唐的守护者,便断断不能容他。这不是她所乐见的。这次听说他南下寻仇,她便设好了此局,诱那奸贼前来,替他报仇。这样既能了却他一桩心事,又能护他周全。她是江湖中人,杀一朝廷命宫,大不了浪迹天涯。
他不行,他身上流着他父亲的血,存着他母亲的嘱托,他不能将一生断送在这里。
唯一的失算,就是她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看剑舞,将他卷入了战局。本想暂停这个计划,但实在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狗贼今日的防卫不及平时一半,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她想,她有办法让这小子不插手。
说着她又转身投入战局。他想再起来,却对上她恶狠狠的眸子,“你想让我死吗!”
他猛地僵住。
她飞起一剑,直刺那要逃跑的奸贼。正中心脏,倒地不起。那奸贼的护卫自然不甘心,且不说被这一小女子突破重重防守是奇耻大辱,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此一来,也是砸了招牌,如何不愤然。群起而击之,她气力早已用尽,招架不得,节节败退。
他想出手,却被她用眼神逼退,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敢过来,我就自尽。”
她这半生,都在为他着想。她的狠绝,他也是明白的。
终于还是有江湖人士看不下去,出手相助。她轻功飞过雕栏,飞上房檐,消失在碧水蓝天间。
本来只是救了一个故交的稚儿,没想到相伴七年,越发放不下他。
其实能做到这一步,她自己也没想到。
她出生时便丧父,五六时又丧母,若不是被七秀坊的楚秀萧白胭捡回去,她或许早就饿死在街头。那么小就见惯了生离死别,她对感情其实向来寡淡。就是对林夫人,也是出于江湖道义,才保护她的儿子。
谁能想到呢,当初是责任,最后竟成了羁绊。
如今,她便要亲手斩断这羁绊了。他们有师徒名分,他在天策府又前途大好,她断不能让自己,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林远道捡起朱木栏杆上,一块粉色的轻纱。那是别人斩落的,这一刀若再近一点,恐怕就落在她身上了。
第五章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呦,军爷!打尖儿还是住店?”店小二先是被来人一身气魄吓了一跳,但到底是混在江湖里的客栈,还是很机灵地凑了上去。
那人一身天策朔雪装,威风凛凛。唯一不协调的,是他右臂上绑了一根粉色丝带。他将这客栈上下两层看了遍,才道:“来壶酒。”
说着就往里走,朝着一个方向,坚定地走着。
店小二估计他身家不凡,正想把他引上雅座,他却径直往里走。最终走到一个女子身边,停了下来。
那女子身姿窈窕,只是脸被一面轻纱遮着,看不分明,只觉得眼睛格外漂亮,勾魂夺魄的美。
他走到她身边,她也没有抬头。
“我找你好久……”
“不必找我,你我缘分已尽。两年前那一剑,我已完成了对你娘的承诺。你我,再不相干……”
“承诺?”他冷笑,坐到她对面,逼视着她,“当年我娘是怎么求你的?我记得她说的是,平安喜乐……如今烽烟四起,我何来平安?你不在我身边,我……何来喜乐?”
她低头,眼里分明有了泪光,不愿让他看见。
他握住她的手,执着地找寻着她的眼睛,“你不要再找借口了,我知道你顾忌什么!我林远道的人生,我自己做主,管别人怎么说?挽袖,”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喊她名字,以前,他只敢在梦里,这么喊,“挽袖,你看着我,我长大了,我是个男人,我可以保护你。你别怕好不好?让我保护你。”
她已经低声啜泣起来,却怎么都不应声。
他咬了咬牙,只能拿出杀手锏:“我告诉你,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我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你若不在我身边,我生无所恋,直接就死在乱军之中。你忍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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