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八十二)明窗小字香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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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明窗小字香火冷
四句烧香偈子,随风遍满东南;不是文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
——————《苏轼。和鲁直》
这楼上的陈设风韵与栖湘馆的精致雅观却有不同,沈紫薰等三人尚未上楼梯,便被人叫换上了粗白布僧鞋,那鞋还是新的,一尘不染,这还没见到真人,规矩讲究直叫沈阑清咂舌。
待扶梯上行,那繁复精致的花鸟透雕红漆小梯上去,便忽地见到一处禅意幽幽的玄关,描金沙罗双树平腰天竺藏柜上,是一副巨大的白描释迦牟尼画像,柜子上一个小小的汝窑八瓣香炉,两盆虬枝小盆景,一个青花缠枝香罐,一扇小小的乌木镂空白纱屏风,简单,幽远,留白。
转角一色桦木地板,清漆原色,洁净无尘,玉簟紫竹芦席,通草山花忍冬苎麻蒲团,几处小案桩木原桌,几扇轩阁将楼上空间分割成几何八卦式样,临湖一面圆门透空,景中有景,意中有意。
对窗墙壁悬挂着整幅丝绢前朝书法大家米昰草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隔架上摆放着钧窑瓷罐,或装茶,或盛香,一盆兰草,佛经木鱼,露台上莲池青鲤,飞石,明灯,竹篱,惊鹿,卵石,干草,细石,水竹,织花地毯延伸出圆窗外,棠梨煎雪,秋野尽染,净色中渲染雅趣。
屋内描花唐式木椅,木雕窗扇,黄叶堆棂,笔墨纸砚俱为精品,五弦琵琶放置西边矮榻旁,紧靠着紫檀木棋盘上的云子残局,淡淡香味袭来,几盏梅花宫灯亮起,此处馆阁“吟风赏雪”之意尽显无余。
湖上龙鳞波光,华岩庵斜阳倾照,投影入吟风馆雅阁禅庐中,又是一道玄影风景。
西面品香雅间用敦煌飞天画屏间隔,茶榻简素,舒适,随意,木纹长桌上,中间一盆蒲草幽兰插花,夹杂芦苇野菊,甚有野趣,顶上一团纸灯,素白无纹,茶杯亦都是黄杨木雕一色渐变方口杯。
整个二楼雅堂纯净,超脱,出尘,简素,朴实,清旷,不光沈阑清,连见多识广的周蓦然都看直了眼,这是要将人间清隐之事,将陶渊明那样悠然见南山的旷放雅士的生活放大到极致矣。
三人中只有沈紫薰将注意力放到了清薇居士这个人身上———这一屋子的陈设是否雅观或者奢华,对她来说意义不大。无论简奢,这些东西能满足人的基本需求即可,太过讲究情调就变成了矫情,她这个商人欣赏不来。
基于那日的夜半惊魂,她最想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闵柔,一个完好无损一如从前的孤洁女子。
“几位请进画庐里坐吧?刚住进来,外面还乱得很。”这一如既往的沉冷声音自介话语忽远忽近地传来,让沈紫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应该是条件反射,毕竟她亲眼见过闵柔变成一具尸体躺在那里的样子。
“怎么了,衣服穿少了吗?”周蓦然以为是这湖风透进来,吹得人发凉,紫薰摇头,注意到周蓦然脸色也有些发青,想打趣他,不过又收回了话头。她突然觉得他有些啰嗦,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经过太子的丧事后,他就有点这样,在她面前变得有些娘们唧唧?连她早上梳头穿衣洗脸都要过问,他快变她的私人管家了。
紫薰无语,绕过画屏,一眼便看见角落里盘坐的素颜少女,她当然是活生生地,未上妆,肤色如初春半凝半溶的冰雪,白皙透明得吹弹可破,细细看来,她的容颜一如二月樱花,尚带着些许少女最美好年华的豆蔻气息,但五官其实是十分深邃明艳的,额鬓丰满,鼻犀如雪山隽秀,然而眼睛却澄如秋湖,墨瞳浸蓝,毫无波光流转,从这双深眸里你几乎看不到一丝情感流露?香腮梨落,唇不点而嫣,点衬着纤细玲珑的少女身姿。
无论怎么看,这个年及及笄的女孩,那精灵般的萝莉外表都与静默沉炼的耄耋性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闵柔正在制香,一身素色麻衣,头上简单绾髻,戴二三银白珠钗,抬头第一眼便看见了沈家当家少爷,脸上意外地露出丝丝笑意。
看到这表情变化,沈紫薰胆子大了些,想着那天晚上自己一定是幻觉,或者是人家在疗伤,恰好被自己认为是搞迷信活动,这不是自寻烦恼。
“怎么,三位公子这个表情,以为清薇不是人吗?”
这冷幽默,实在冷得让人有些受不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幽光澹澹,又是一番禅境。
沈紫薰转头看一眼周蓦然,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十分复杂,有些疑惑费解,又有些戒备防范,还有些痴痴地凝望。
沈阑清第一次见识到这种高雅境界,心里十分喜欢,不管另外两个的复杂心情,自己先就近在闵柔右手边矮木椅上坐下来,赏玩桌上的插花茶器。
“居士真会开玩笑,呵呵,只是多日不见,居士气色似乎不太好。”紫薰为自己和周蓦然圆场,在闵柔左手边揽衣坐下,眼神示意周大公子别发呆了。
“前几日是病了一场,身子还有些虚,不碍事。”
“太子大丧已过,居士素衣未除,却是为何?”周蓦然终于开口,话语间是明显的试探。
闵柔不语,只埋头专心摆弄她的香道玩意。
占据两坪席香庐大半空间的长桌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香道器具:小巧精致的割香器都装在一个小木箱里,鎏银朱雀羽人青铜博山香炉,陶瓷哑光汝窑紫莲芯香粉盅,黄晶釉花形陶瓷香粉罐,水墨荷花青花瓷陶制熏粉盒,陶瓷哑光汝窑香粉罐,景德青花香筒里放置着香匙、香夹、香炉、羽尘等品香工具,小铜盘里放置着浅灰色香炭,一小袋打拓灰,云母隔片,沉香木片,碾磨好的各色香粉,精致成型的线香盘香塔香均有,其余香筷,香棒,香铲,香匙,羽尘,香席,香盘………林林总总,不可尽数,均精美高雅,看得人眼洞大开!
一旁风炉上茶已经烹好,闵柔亲自为三位斟茶,这次的茶具却是原木,古朴而原始,别有意趣。
沈阑清喝了一口,满嘴茶末,皱眉道:“这是什么茶?怎么全是茶末子?”
这洋相出的,周蓦然赶忙解释,这是唐式抹茶,是将茶叶碾碎加水烹煮,取其原味,细品这茶叶,应该是钱塘一带的春茶。
“清弟细品,抹茶清苦,但别有回味。”
沈阑清讪笑,晓得自己在这世外高士面前又说错了话,不禁羞红了脸,心道自己还真是读书读呆了。
闵柔自己却未品茶,那木杯里只是半杯黑色药汁———看来还真是病了。她依旧不紧不慢地从桌上挑选了一套三叶樱粗陶六色小罐子,在香炉内放大约八分满的香灰,用香铲将蓬松的香灰轻轻整平,但并未压实,再用香铲或者香匙在香炉中央慢慢旋开一个可容纳香炭的炭孔。直接将粉末状香品倒入香灰中央的炭孔里,再压实成尖山状,以方便点燃。
这品香还未开始,沈阑清都看呆了,琴棋书画他在书院亦有所涉及,不过品香这种高雅奢靡之事,他却未曾涉及过,看着闵柔的一举一动,简直就是全神贯注,倾慕艳羡,心内惊叹难怪这闵柔盛名在外,整个江南都晓得秦淮河上清雅之冠乃清薇居士也。
“这些日子大家心情都闷闷的,不如试试这新淘换来的东岛国的和香?”
“梅花”,“荷叶”,“侍从”,“菊花”,“落叶”,“黑方”,那六色陶罐里盛放着已经用蜂蜜炼制好各种模样的香块,梅花荷叶枫叶星形,其状甚是可爱。
闵柔又拿起罐子倾出几颗菊花,用香筷将已在风炉上烧透的香炭夹起,移入炭孔中,再用薄薄一层香灰覆盖,抹平。用香铲将香灰表面整理平整,并用香棒扎出一个小气孔,以免香炭熄灭。用香筷在气孔处轻轻放上隔片,用香匙轻轻地将要品味的香品置于隔片上。刚放上隔片,香品立刻出烟,稍等片刻,便可开始品香。
闵柔又用羽尘把有沾到香灰的炉身部分轻轻扫干净,此刻,香烟缭绕而出,那青铜博山炉如同海上仙山,霞雾蒸腾,仙气飘渺,不必靠近,闭眼精心,缓缓吸气,细细品来,便已感受到一股菊花甜香沁芳神怡,身心通泰,七窍俱开,恍若神游仙境。
四人尽在无言禅意中时,周蓦然便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而且是两个人,不禁警觉地回头。
“周公子不必这么紧张,放松———”
来人是个书生,周蓦然已从脚步听出来,转头看这闵柔的脸,神情复杂地问:“居士打算一直留在金陵吗?”
炉中香片燃烧过半,闵柔又加了一块“落叶”,回答道:“周公子以为清薇应该去哪里?”
“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活着,离开这是非之地,为何一定要深陷其中?”周蓦然完全没有品香的心情,其余两人却还沉浸在馥郁香气中,神魂飞到山野花叶之中。
“这话应该是说某人吧?闵柔留在金陵不为其他,只不过是想保护一些重要的人。
周公子,这却比某人明知是修罗地狱,却自愿泥足深陷要活得自在吧?”闵柔的话说得快,楼下的脚步声渐近了。
他目光突然尖刻,似乎要看透那弄香女子,却又实在无法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