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若使人间不始见 沧桑日月与流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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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山川渐渐蒙上绿意,村落在目之所及处若隐若现。连日的奔波,令同行的战马也不能支持。董宗远在恢复一点体力之后,又下马前行。两人本想要找一家村舍借宿,却在经过一处树木葱郁的寺庙时停下了脚步。
那寺庙名曰‘碧云寺’,坐落于草木掩映之中,宁静朴实,藏而不露。想想前几日被杀手伏击半路的惊心动魄,董宗远心中忧虑,不如在此处借宿休整,隐匿避世,总比在庄户人家安全,况且关内侯脚伤一直未愈,早点落脚,也好救治。
想罢,向马背上的宇文忻说道:“侯爷,不如就在此处借宿休息吧?倒也是个清静地方,不易被人察觉。”宇文忻欣然答应。
董宗远牵起马缰向寺门前走去,见大门半开,一个小和尚正好走出。
“师父有礼,我们是北周的军士,月前在边境打仗,负伤后与队伍失联,不知可否在宝刹中借宿几日?”董宗远双手合十问道。
小和尚看着两人远路风尘,人马疲惫,连忙回礼道:“施主有礼,先请移步寺中。”
寺庙中一片静谧,只闻风吹叶动、鸟鸣啾啾之声。院落石迳上青苔片片,少见人往来。
“你们随我先到堂内休息,待贫僧先回禀住持师父,至于马匹,寺中会先替二位照料。”说罢引他们在一处客堂内安坐,快步向堂后的禅房走去。
这寺中的花木摆设虽不精致,倒也看得出是悉心照料,想来也是出家人修行的宿处,不似歹人积聚窝藏的地方。董宗远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一切,一路走来,心中防范。
身旁坐着的宇文忻揉着自己的肩膀,已有困倦之色;然而自己却不敢掉以轻心,疑虑之时,将手中的长剑越握紧越。
不过一会,那小和尚引来一位年长的师父前来。老师父踏进房门和颜悦色道:“让两位施主久等了,方才老衲带着其余弟子打坐。小徒已将二位的来意告知,请即刻随我到后院歇息吧。”
说着便抬手示意小和尚扶宇文忻起身,董宗远见状忙道:“有劳小师父,这位将军负伤在身,不便行走,还是我来背吧。”说罢蹲地身体,熟练地将他扶往背上,宇文忻向前轻轻一爬,自己反倒觉得有些尴尬。
说话间主持师父带路来到一处独立的禅房,小和尚推开房门,将两人安顿于房内,又倒了两杯茶水,铺开了床褥。
“蔽寺简陋,施主不要嫌弃。每日的饭菜会有小徒送来,有什么需要可尽管告知。二位都是有伤在身,寺中常备着一些药材,待细细察看伤势后医治方好。”主持师父双手合十道:“施主在此安心休养罢。”说罢带着徒弟走出房门。
董宗远追出房门,道:“多谢师父留宿,救我们于危难之时。将军脚伤严重,烦请小师父带打盆热水,拿些干净的布块来,及早救治。”
主持师父一笑道:“施主不必心急,待取了外用的跌打药膏,备齐施主所需的东西后,为这位将军医治。年纪轻轻要战场杀敌,实属不易。此番能险中求生,已是吉人天相。”
一盏茶功夫,果然如主持所言,与徒弟带着诸多药材、纱布前来。宇文忻卸甲解衣之后,露出红肿不堪的脚踝。
“可是跌落马背所致?”主持师父皱皱眉问道。
“正如师父所言,已经十数天之久,连日跋涉,不知是否有大碍?”董宗远语带忧虑道。
“不会有大碍,幸而未伤及骨头。只是从今起要小心照料,一年之内不能劳动筋骨,不然日后连走路都是不便的。”说罢仔细检查了红肿周围,用药油清洗之后,拿干净纱布裹着形同黑泥的药膏,里里外外包得犹如粽子一般厚实。
“这药一日换一次,你同我再去取些来,放在后院里,方便施主使用。”
说罢与徒弟同去。董宗远知宇文忻不便行走,忙起身送主持师父走出房门。
吃过午饭,董宗远打了热水,为宇文忻洗了洗周身的风尘,又跟着小和尚取了两套日常穿着的素布衣裳,前前后后在寺中打量一番,才回到后院。
告别了一路上的惊心动魄,总算可以暂得安定。宇文忻半躺在床上,脚上包裹着厚厚的药膏,想要出去走走却不得动弹。看着董宗远出出进进,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百无聊赖地想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北方已然草长莺飞,长安应该更是暖香阵阵、笙歌缭乱。尊贵如他却偏要请缨出征,来到这寒山瘦水之处,亲历一番艰苦卓绝、刀口饮血的战争,这番事迹要是被那些皇亲贵族在酒桌上提起,不知会成为怎样的新闻?
难道他就该醉生梦死在先辈们建立的汗马功劳之上,以功勋子弟的名义享有他们遗留下来的荣华?他从不否认自己也流连于清歌艳服之间,不使金樽空对月,不想美人暗伤怀。
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从儿时起,就奔腾在每一条血脉里的英雄理想——他用尽全部的少年热情,想要成为人们口中传诵的先辈英雄一样,独自创下一番事业。
宇文忻正想的入神,忽然发觉董宗远在打身旁放置了一套衣裳,脚步轻悄,似乎是怕打扰了自己。再向他身上看去,见他换下了那身军服甲胄,穿着青灰的粗布衣裳,身量瘦长,并不像平日铠甲在身时那样硬朗。
董宗远转过身来,见宇文忻正在看着自己,竟觉得不自在起来。想必宇文忻平日在王府中,一个人悠然安闲惯了,如今住在这么扁窄的房间里,自然觉得不甚舒坦。不如自己在另一间房里住下,也省了成日在他眼前晃,惹他的心烦。
董宗远一边想一边倒了温热茶水,端至宇文忻的床头,说道:“侯爷一路劳顿,好好安歇;属下在旁侧的屋子住着,待侯爷午睡起来再进来服侍。”
说着刚要退下,宇文忻一把拉住他的手,善意说道:“这里也能住下,何必再费周折,住去另处呢?只剩我一个,要做什么到底不方便。”顿了顿又笑道:“或是你嫌我是个伤员,行动不便?”
董宗远忙道:“属下不敢,只是怕打扰侯爷休息。属下就在门外,侯爷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是。”说着行了一个军礼。
看他如此,宇文忻笑了笑,也未勉强,只能由他出去。待董宗远起身时,宇文忻细看他的相貌,一张清爽干净的脸,发髻如青云,脖颈修长笔直,肩膀两胛虽结实,却显清瘦之态。
看着眼前的人,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做事细致、性格温和的男子与同刺客决一死战的骁勇战士联系起来;更加不会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和软的声音,会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之下,愤然地喊出“侯爷不要自作主张”这样犯上的话。
董宗远发觉那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相似好奇目光他也曾见到过——不过那是在玉鹤别苑的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是在热闹非凡、红飞翠摇的男脔采买大会上。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瞬时闪过,一种熟悉又害怕的感觉袭上心头。
董宗远不作道别,连忙退出房门,转身走入另一旁的侧房内。如此匆忙突兀的举止,被宇文忻看在眼里,更察觉了他的心事重重。或许是身份地位悬殊,到底是畏惧他的吧?更或是在想着回到长安后如何向军中复命吧?他仰头躺在床上,随意地猜测着。
董宗远进了侧房,合上门扇,走至窗前缓缓坐下,思绪渐渐飘回从前。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时隔几年,在他内心深处对于那段隐秘的过往从未淡忘过,只是因为一个类似的眼神就能让他再次惶恐不安。
而让他更为不解的是,自己明明没有沦为任人采摘的浮花,也没有自轻自贱到出卖尊严,却还是对于沾染过风月场所而耿耿于怀。
然而,想要扬眉吐气的自己,等到回到长安那一天也成为秦楼楚馆的座上宾时,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过往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