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明灯天下灶,万顷清流阳春水 (16)万里江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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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藩一代,尚儒万年。
明建文年间,没有一日是太平的。
从自己门前排出送礼的队伍,堇知道自己那皇兄已经坐在接见的朝堂上了。
“没有殿下的命令,谁都不可以喧哗,哪怕发声细如微蝉,罪同割舌剜口!”
纸糊门外一个背着自己拔剑的人还念念有词。
“就你嗓门大是不是!”堇吼着开门出去,金山银海,尽皆琳琅,不胜枚举。
月雪执剑在左,七阶殿下,万国俱礼。律若无人。
“谅你不请之罪,万家平身。”
她淡淡招了下手,这些小国使者便从礼物中抽出身子,恭敬的退到墙角。光留下的礼物,都可以缀满这间屋子所有的栋梁了,她边走边想。
她一边快眼扫过几个礼物,一边就听见月雪涨红了脸大声嚷道,“殿下,卑职知是死罪,请允许卑职为殿下的身体负责!”
“你说啥?”
“殿下,昨夜您许卑职在您房中过夜,体恤之恩卑职永生不忘!”
……
再严肃的使者看见这个都忍不住交谈起来了。
“你给我进来!”堇扯着月雪推进了屋。
这就是大明吗?侍卫和郡主这样搞,好开放啊……
“清央,我真后悔教了你那些话,这不是我那时代,这时候会杀了你的……”
是我不理解这个时代还是怎么样?大明多直男啊!
“殿下,虾夷务商,不可豫交,郡主当那些人是什么?北元就是听了那些商人的话,才有元灭!卑职口拙,但自古皆以国礼为贵,御兵御农无御商之法!”
“你以为我真信了他们的话,商人嘛,都是行商走兽而已,我会信了他们,我连看都未看一眼。”
“是人是兽,剑上沾了血,掂掂手指便可知道。郡主是要谁的项上人头,卑职皆可砍来参见;郡主莫要怕了他等贼番,您令毕刀下九族同途!何须平目相待!”
“清央,你可记得清这刀上有多少人的血?”
“郡主,见过清央出鞘的,头断只在吹毫,但清央剑是不沾血的,任何污物碰溅剑身,都不会有牵挂。只是人数巧还记得,约莫七七四十九恶、八八六十四佞,九九八十一诈……郡主想要谁的项上人头,清央即刻动身去取。”
“不不不……安静待着……”她忙安抚住他,多日前宝旌郡中强盗猖獗,只是那个贼人推了她一把,但见杏花树上清央出鞘,一剑断头。
他不是个说笑话的人。
至少现在还是太平的时候吧……我不想,再看见他在血中的样子……
“官家施主!官家施主!”
“谁?”听到外面有人一喊,清央手按剑柄,挺在身前。
冲进来的竟是一个和尚,他三步并作两步,摔倒在堂前,双手举上一枚榆木护符,“官家施主,贫僧有此物献予殿下,此物虽不名贵若如珠宝,可经佛守寺六十四位禅师开光,有吉祥平安之佑意,请殿下收。”
堇看过那枚木珠,又把木珠还僧,犹豫的说,“不用胶漆、蜡油敷色;有如此浓浓的佛香,闻来清治盎然,此物,为禅关榆,不知是哪位大师戴在身上二十年的宝贝,已被润养的剔透圆滑。那我不得不问一句,还俗了,岂不可惜?”
“回殿下,大师,大师他……饿死了……陛下说,今后皇家祭祀的香火,再也不去继了……”
“我哥他!”
清央拽住她,道:“陛下决定的事情,我们都不能有主意,殿下,这事管不了。”
“多日前阴空多雨,春雷突至,佛塔本是黄铜所铸,春雷贯入,终于徒辈之手,毁于一旦。小僧带佛传之物入俗,还望官家施主批下修缮款一张!脉脉香火,国祚绵长!”
“这事,你求她也是没法的。”
门外又走进来一人,拎着简便的茶具,青纹夹衣,水缣行纱,快步走来,将怀中的银子交给和尚。
“微臣目少慈。二十两银子,可还够用?”
“永生不忘。”
“这银子是我私下给你的,不许告诉谁。”
和尚谢过便走。
“这好像不是陛下的意思吧?那和尚走的倒快!”
堇坐在椅子上,月雪站立在前,他打小瞧不起这些虚情假意拿钱消灾的人。
目怜用纱袖掩口,“月雪,你主人待我如挚友,而你为何要有敌意?”
“对啊,清央,你去做你的事情吧,不要管我了。”
“郡主随时吩咐。”
……
“早听说宝旌有主。其缘也巧,府中一见竟比画中更有神采。”胭脂色的江山下,他的香腮微微泛着红光,用手袖半半而遮,有如在水里摆尾的鱼儿摇动着一身的音乐。
“能进这宝旌别院的,先生挂谦了。”
目怜温柔一笑,把前腿荡了进来,一根扇子夹着袖子,饱含的真切笑意带着融化时间的魄力,他虚打一个作揖道,“方才陛下的意思,您也了然于心,国库空虚,勿耗巨材,何况这是拿钱修一个几百年前的佛冢,”目怜覆了扇子,“他朱家自然不能答应。”
“跟一个从小受儒家教育的皇帝要求这个,”瑾轻松一笑道,“没被屠庙就回去烧香吧。”
“皇上希望大臣,还是洋人的儿女都能入翰林院为士,这样无论肤色信仰,都是我朝人才,毕竟代天巡狩,其下皇臣,这翰林院里朗朗的儒家经典才是万年皇朝该有的术业!”
“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套路吗?”
”哦,”目怜若思一般在席子上坐下来,单指把扇子叩在了桌子上,伸过脸,眼里闪着几丝生命的光火,“郡主知秦皇汉武否?”
“当然知道。”
“古人已矣,”目怜从席上站起身子,大声说道,“今人不过如此,”离席轻甩衣袖,用手托着落日下的大明旗帜,徐徐清风拨动环佩,从近乎完美的唇下启出一个动人的弧度,“那就看他朱允炆,有没有那秦皇汉武的能耐了。”
其实他们做皇亲的怎么不明白,那朱允炆的温和与儒雅,还有那一点总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哪里是秦皇汉武啊,那就是陈李后主啊!
瑾慢虑过后站起来。“目先生说的确实没错,不过在明廷里过分强调秦皇汉武的功德,岂不是拿我大明的翰林院三十万古书当摆设?”
“翰林院……对啊,翰林院!这样今后只有洋人来朝,而无明人远游。人人可避嫌廉孝,养亲待侣,天下大同,指日可待,陛下必是万年明君。”目怜渡到门口,又急地折回来,那笑容温暖,留白处却见森森寒意,发人骨髓,他打开扇面,像有无数的凶剑握在手中,“一介女流之辈,竟能说的上翰林院,锦衣卫没白配啊!”
“清央?”
“正是,”目怜一打扇柄,“这等猛将,安能折在绣楼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目怜是什么样的人,宫里的传闻中,集几十种优良品质于一身,今天妆瞎妆了。就连脑袋都不想要了?
她拍案起身,“哼,你怕是要失算了,我的清央剑是一柄不血的刃。想世间四十九恶盗、六十四佞贼、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凶数,都不曾卜清央剑一分的凶吉,怎能被这一言一语影响!
清央剑是前元最好的玄铁所铸,剑身淡淡红光,绝不是血色殷染,那是因为用上了大马士革的钴!清央是我的剑,只听我的命令,目少慈,在我手里要他,你说自己够不够资格!
“郡主说资格,”目怜从袖中托出一盘小茶壶,“郡主可知道,资格二字何解?”
“什么?”
“资格二字,”目怜用下巴垫着手背,“那天的万里江山。够不够放到今天做资格?”
他笑。由镜中取来天光,从袖中掏来的石块竟散发出青色的火焰。直把石头锤炼去了泥胚,变成一块块金色的晶石。她怪,他笑,连贯的动作,有如回放般,一幕幕的夺眶而来。变焰中茶壶一落,开盏馨香。
“变魔术的吗?”
“他日代大明巡狩天下,繁华富贵愿拿来与郡主同享。”目怜翘起三指,一张比茶叶更平整,妖艳,富含着激动神色的容颜飞旋到了她的耳畔,“魔术,你倒是随口给这儿戏起了个好名字。”
“谬赞。”
“呐,你说,”目怜又重新坐到了席上,玉杯花茶随他的手心手背上下托大,让人看不开眼神。末了便趁着温热送到口边。用眼神停留在她的唇前,“代大明巡狩万里江山,其实不过是一场魔术表演完的功夫。”
她放到唇边细品,那不像茶,像蜜,抬头一见,目怜的脸要撞到了她的鼻尖,忽地又笑地像蜜里的毒药一般妖娆。
“像魔术一样,有人上去,有人下来,转眼万里江山,五谷丰登,就像梦一样,你说是不是?”
“我喝的是假的茶。”她不可思议的说。
“那也不是真的江山啊……”妖媚的眼波轻转,尽透着诡异的色泽,仿佛杏花中的落蕊,仿佛夕阳下的初雪,在不可能长远的瞬间,漾开了无比邪美的光彩,又一次凑近,“你想喝真的茶,我就泡来给你喝,你想要真的江山,我尽可拿来给你享用。”
“你说什么?”瑾故作镇定地放下茶杯,“你终究不姓朱啊……”
“我想,你终究是没能明白我的意思,”目怜用扇一扇,那金色石头上的火自然灭了,他将石头收到怀中,“你喝到的茶,很甜,是因为有了蜜;你见到的江山,很丑,是因为没有我,”目怜笑着站起身来,一只手还摁在茶壶顶端。那目光却是凛凛照人,“万里江山画如何?”
“一点明灯博尔侯,”瑾朗声对出下句,随即一改冷静为癫狂,“罢,罢,罢,如此,我便是与你会弈到一盘中,不知还有个俗念可不可以?”
“你算哪门子的脱俗?说来,”整理茶具的目怜放松的笑道,“我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的?”
那笑容真不是玩笑。
“我要求,只做你魔术的观众,不参与任何事,不揭发任何事,除此外……”她忽觉得舌尖上一点甜蜜变的火辣,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杯中茶,指尖牍,他笑着捏起她的发丝,“除此外而何?除此外你也逃不掉。”
温柔的话语,温柔的鼻息,温柔到人四肢百骸之前,分不清毒药和蜜的区别,这就是他身上带的气味。瑾后悔为什么没能看见他拿出毒药。
“加了什么……”她尽全身的力气把目光瞄向她,在灼烧般的黄昏里,细细缭乱着几根火焰一样的头发,俊美的就像刚脱尽泥胚的晶体……我呸!
“一点迷迭香而已。”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不会的。”
他挥袖挽下失神的她,在怀中拥着睡去。久经宦海的笑唇,弯出走刀的纤薄弧度,含义不浅的张出极淡的美,在火辣的情感中释放着迷迭的清凉。
“常说追随太祖是祖父的臣节;驱逐北元是家父的臣节;忠为国之栋,孝为家之梁,可怜忠孝不两全,生逢乱世,鼓琴听音更是念不到的奢望而已。”
他抱下睡在肩边的堇,等她在床上舒展开身子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咬着优雅坚定的声音一字字契合着掌心的温度,他道,“兔死狗烹,是年,我已而立,弑君之道便是我在此立下的臣节……”
“削藩不好吗?当今圣上,已经在做了啊!”她几乎是无意识的说出这些话。他眼中的墨意更浓,画淡的细睫有如在天中鸣走的疾电,在静止的瞬间爆发出灼目的美。
“削藩削藩,你只知道削藩,你可知道,目家,原本就是王侯。翰林院的文章又怎么能理解?分享繁华富贵与善终的命运里,指望不到这些美丽的臣节……”
在渐渐散去的背影与迷迭花香中醒来的时候,模糊一片的感官中,只听的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他拂袖叹息,缓步离开,月光点亮他的一角,其他地方却更加的漆黑如墨了。
你说茶叶之比蜜蜡、硫砂之比灰碳、大明之比目怜。这一将一代谁是谁不是俗物?
‘啪!’
在他惊愕的转身后,是她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扔出的鞋子,她攥紧拳头,终究还是无力。
他叹了一声,转过身,再蹲下为她穿上去。
“魔术魔术,”在他的又一次措手不及中,她紧紧撕扯着他的脸颊,“魔术魔术,万里江山,它,终究不是魔术啊……”
“你这……”目怜攥住她的手,“你不是不参与吗。我还真有把你拉进来的打算!”
“不参与吗?不参与就好,我再确认一遍。像蜜一样妖娆的,都是毒啊……”她已无力再与他争辩一言一句,闭上眼听到他出门的脚步声,未几又翻过身来叮嘱一句,“来生莫要再生于帝王家——”
你听到和没听到,又有什么区别在?
终究都是不想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