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明灯天下灶,万顷清流阳春水 (10)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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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内,令人不安的浓重药香刺鼻传来,汉白玉的雕栏花纹很是华丽,在檀木桌上摆满了银杯金碗,就连椅子都有着纯牛皮的软垫。
这是中国,牛皮家具在中国意味着什么车堇是明白的。做家具的牛皮必须是牛皮肤上没有伤口没有蛀虫的那一块,所以选用的牛必须是在精心看护下长大的,此外脂肪和软硬也要经过反复摸索,再经过消毒染色等二十多道工序完成。在明朝一头牛等同三个人,故而成本极高。
向来富有四海的朱允炆,原来过的是这样奢侈的日子。
“你们这些太医没有一个人看出圭儿得的是什么病,叫朕怎么让六扇门通报!传出去如何好听?”朱允炆发怒的声音在几米前传来,车堇见到他时,他狠狠地扇了太医一个耳刮子,“你更好,说圭儿只是睡着了,你睡一个给朕看看!”
“陛下息怒……”目眷上前一步行礼,车堇跟上,看得出目眷也在紧张,袍服之下的小腿也在颤抖。
如果不论长相,不论虎毒护子之心,眼前的朱允炆,是比他爷爷更像厉鬼的角色。
试问大江南北文候武将,除朱棣一人其外三千,为了他的政治,淹死的剐死的毒死的,哪个能够逃过灭顶之灾?曾经跟随太祖兴兵抗陈的元戎国戚,建功立业到头来谁不是因他家破人亡?
众太医及其二人,谁也不敢看一眼朱允炆的相貌,生怕非分之想的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害怕,是一种会传染的感情,尤其是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会像流沙一样将匍匐的臣众淹没在恐惧的热浪里,挣扎,窒息,好延续他遥远了足足六百年的神话。
注视目眷许久之后,他微微一笑,“既然这样,圭儿就有劳你了。”
“是。”目眷提了药箱,朱允炆让开路,在他身边擦过的瞬间,轻语道,“不要给朕摆人命的老架子,朕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你不会想知道的。”
车堇看到,目眷的手,在那一刻已经抖的不行。是,医生手里固然攥着攸关人命的沉重价值,可又怎么能比的上朱允炆手里的那些绝对权利的份量?
然后是取药材粉末,从牛皮水壶里倒出热水冲开,递到嘴唇发紫的朱文圭的嘴边,慢慢的半个时辰过去了,目眷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袖子,朱文圭勉强喝下的药汤又全都溢了出来,只见目眷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如纸。
“为什么还不好转?”朱允炆快等没了耐心,“知道欺君之罪的下场吗?”
“臣明白,可药汤就是如此,还需多些时日,方可调理……”目眷咬了咬牙,紧张的说道。
“一派胡言!”朱允炆大声喊道,“圭儿的嘴唇已经紫了,撑不了你说的那些时日!”
是是是,铅中毒进入血液,不出二十四小时,铁定驾鹤西去,在这个时代,再高明的医生都治不了。车堇在一旁笑道,要是这样那天下人可都看了笑话,一朝天子朱允炆就这么着绝后了,然后皇上怒了又要宰一大批无辜的臣民为自己的孩子陪葬。只是目眷啊游盈啊,实在不忍心让他们赔罪,就用现代的知识帮你们一把吧!
“等一下,陛下,我有办法!”车堇叫道,目眷艰难的转过头来,一脸的苍白令人怜惜。
“陛下,听我说,臣能让殿下治愈,只要花点时间。”目眷抢着说道,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对她表示,没事的。
目眷,好样的,真不愧我舍命来帮你。
“够了,目卿。妹妹,朕倒是想听听你的办法。”朱允炆按住目眷,目露寒意的光。
目眷似乎仍不想皇上将此事降罪于她,正想起身相护,车堇走到他身旁,擦了擦他的汗,“够了,你已经很累了,有些事,七分坚持固然重要,可少不了那三分巧劲,你说是不是?”
说完,从目眷怀中掏出了那半瓶牛奶,目眷不可思议的问道,“你在胡闹什么?牛乳是能行医的吗?陛下,此事……”
朱允炆点了点头,目眷明白这意思是,换车堇来。
“太子殿下的病只是铅中毒而已,这种毒固然凶猛,却也十分粗鄙,只要在它融入血液之前,将牛乳饮下逼出铅毒,大病自愈,现在,找个沙漏来!”车堇吩咐旁边站的小太监,小太监似乎不为所动,朱允炆坐在一边,皱着眉头,“铅中毒是什么,沙漏又是什么?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天亮就来不及了,车堇想到了当今唯一可以替代沙漏的东西——皮搋子,于是直奔厕所,不,茅房,然后拿来了皮搋子,朱允炆一看见皮搋子就抓狂了。
“你竟敢这样侮辱朕,朕真不该答应你……”扑通,话还不等说完,游盈从背后走出来,打了朱允炆脑干一下,让他暂时昏厥过去。
车堇用充满感谢的神情看了游盈良久,“恩人呐……”
游盈似乎受不了那样的目光,便连连摆手道,“好了,快开始吧……”
“嗯。”车堇拔下木棍,将皮搋子插在了朱文圭的嘴上,将牛奶倒进去。
dun……dun……dun……dun……(吞咽声)
咕噜咕噜……哇……
牛奶夹着铅毒如喷泉一般喷出,朱文圭迅速转醒,喷出来的奶泼醒了地上的朱允炆。
“谁人袭击朕?啊,圭儿!”朱允炆全然不顾一脸的糊状物质,抹了抹脸奔向朱文圭的床榻,紧紧攥住朱文圭的手,一口一个关心体贴。
比他更喜出望外的,还是那些久跪不让起来的太医们,目眷游盈车堇三人差点没搂在一团。
久之,朱允炆低沉的声音传来,“高兴够了没有,这是圭儿的寝殿,都给朕出去,另外,你们两个,把银杯都销毁掉,别再让我看到这种事情在朕眼里发生!”
还求之不得呢,车堇迅速敛了桌上几个看着好看的银杯,打算拿回去当花瓶,要能回到现代的话,哪个不是上百万啊!
跑的时候,似乎感觉到,背后传来朱允炆看自己的目光,好像有几分不一样了。
……
第二日早朝时,先前献杯的造杯子的雕刻花纹的开采银矿的,所有主事者在大殿下排成了一排,等候朱允炆的发落。
“以下陷害皇太子者,家财充公,三族嫡系之内,一律处以1048刀凌迟,其余六族以720刀论处,家中丫鬟奴仆挖双眼砍双手后差遣回家,七日后行刑,不得误时,下匍凡有异议者,午时可参奏折进谏,退朝——”
那一刻,朝下所有人眼里,既是不解,亦是憎意,或想取而代之,或想辞职回乡,唯有一点可以被所有人确信不疑,凡是对他有一点不利的事,结局定然是九族连斩。所以,谁手里握住的人命,也不比他万分之一的残酷。
在应天府安顿下来的这一个上午,终于可以好好欣赏金陵城的风光了。
那一时,令人心醉的浮云倚在蓝天,柔缎似的光辉把草原铺的苍翠无际,车堇揪着叶片在二楼的观景长廊上漫游,就好像把歌谣甜甜的装入了肺腑。
阳光洒在汉白玉的皇道上,一簇簇放光的白金色光焰连成一条栩栩的金龙,好似臣服在朱允炆帝国的脚下,为国家献上磅礴的力量。
“白天的风很大,当心着凉。”几段冰冷的话像是命令似的,令车堇很不舒服,接着一条丝绸的毯子就被盖在了身上,他问她说,“好了,我们的身边没有别人,那么,告诉朕,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朱允炆。好奇就是这样虎狼之心的君王,他的声音,他的体香,却都以难以置信的完美,在人间无可挑剔。
“是你的妹妹啊!”车堇笑道,“哥哥连妹妹都怀疑吗?”
“妹妹,你不知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目眷身居数职,不仅是六扇门的人,同样也是太医阁。太医阁总有一些老顽固,是除不掉的毒瘤,他们在民间大办永和堂,去黑那些平民百姓的钱,卖给他们的,没有真药,价格却都贵的难以置信。”朱允炆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大大的不满,一把掐住车堇的肩,令车堇不得不正面看他。这个,从来不曾为人正视的国君的麽样。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原来《永乐大典》上那个冷酷残忍的图像,并不是真正的他。
他身上所独蕴着一股阴柔的美,眼珠玻璃似的,如在江水里盛着的一艘孤舟,面庞的白皙冷峻如覆盖着亿万年来海水一样不周的苍茫,是冰雪一样纯粹的光辉,在透明清澈中不见污秽。
在孕育了秦淮流子的源头,我却看不到一点杨枝甘露的气息。他的含笑,他的恬淡,刻画在龙颜之上如神来之笔。
神未曾给他施以胭脂细粉,却开玩笑似的在那张细腻晶莹的俊容上点满了空白一块的高贵,让他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了的侧颜像极了光华缭绕的琉璃杯,而他心中的哀愁,更似杯中只能对月独酌的苦酒,灌溉着创世者远山般坚毅的沧桑。
“本想借太子中毒这个机会给太医阁定罪,将赃款充军支援海防建设,只是没想到,完全没想到……”朱允炆轻轻念着,向她的脖子伸出手来,眼神像是要掐死仇人一样。
原来是这样,车堇知道为什么目眷要紧张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为了他的大明,他可以把亲生骨肉都利用到了鬼门关一遭。好可怕的计划狂……
“陛下,其实,你很害怕失去圭儿,只是为了你的金陵,你的大明,你不得不利用这一切,即使他们的代价令你心痛。”车堇叹气道,“那么圭儿对你而言,究竟是工具还是筹码?还是一代帝王,眼中只有万代江山如画……”
“不错,我只要我的朱家万代江山就够了,我的妹妹,我需要像你这样忠诚可靠的家人,来帮我管理一方水土,一方子民,我需要建立一个更大的朝廷,因为你曾告诉我在明土的大明早已不再。”阳光庄严,拓印下朱允炆绝美的侧颜,冷峻清秀,竟意外有几分神翎莅临的幻觉。
“早已不再……”早已不再,车堇摇头念叨着,倒退了六百年的时间,把真相缱绻成流沙的咒语,使眼前奢华靡丽的曙光都有几分忧伤。这样的事已是定局,早点告诉晚点告诉,他总有一天会知道,与其终有一日如临霹雳,还不如早早做好准备,承担这一切。
朱允炆沉默良久,可以从他肃穆端庄的龙颜上看出岁月给人的改变,是那样沉重。
“妹妹,知道什么是大明吗?”朱允炆自顾自的说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大明,大明永远是一个整体,没有任何人可以践踏它的尊严,那群强盗可以夺走我们的京城夺走我们的光荣,但他们不会知道,真正大明的子孙终有一天要重归故土,无论,拿我们的所有物,去击溃什么,哪怕是化为灰烬,为大明也在所不惜……”
“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朝廷里,为什么仍有这样多的人,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害你?难道仅仅是为了贪图你的荣耀,你的财产,你的女人,你的一切?你自以为你保护的了一切,可就连你的儿子,不也差点因你而失去性命?”
……朱允炆沉默了好久,车堇还真的捏了把汗,居然把心里话都放出来了,大明天子朱允炆,应该不会就这点肚量吧?即使他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也应该看在自己救了他孩子,又是明土的贵人的份上,放过自己吧?
“……是……”许久之后,朱允炆的声音在尖利的颤着,细小的尾音像是后怕像是懦弱,像被抽走了力量的孤儿渴望亲情,“是,我保护不了这一切,我也保护不了我自己,可为了圭儿,我只能这样做……”
连这都想不明白吗?车堇在心里这样嘟囔道,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帝王之心有多么脆弱啊,这些话对他来讲,已经够了……
他是国家的脉搏,他把澎湃的心血都注入在那里,就等着驱车起航,前途风光。没有人希望一颗如此强壮的心,在这样百废待兴的时刻出师未捷,那个时候,再有埋怨再有言辞,又该会有多么苍白无力……
“陛下,不知您有没有曾听过这样的话,我想没有。”车堇转身望着朱允炆一张铁一样不改颜色的冷脸,哼,被骂了还要摆架子,跟水泥浇上去的一样,僵住了吧?
“世上没有我不曾听过的话,除了明土的话……朕几百年都没有听过了,让朕好好听听。”朱允炆动情的说道,从口齿一张一合间传来的是浓重的酒气,刚才因为陌生,并没有察觉到,白酒的凛冽,这样冰冷袭人。就如他给人的味道,辛辣刺鼻,可以硬生生的夺走人的思考。
“他们,有罪的人,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在黑暗里活着的人。无法思考,无法通过双眼来看到世界,一个国家无法让人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这才是这个国家最可悲最无可救药之处。”车堇逐字逐句的对他说道。
“无可救药?呵,妹妹,你真的不怕我?”朱允炆那张蛇蝎女人一样绝美的容颜,令车堇感觉正如蛇蝎一样蚕食着自己的苦胆,这种感觉,会让人思想空洞,前途绝望,难怪会有这样多的人,仅仅是看了他一眼,都自然会怕的魂不守舍。
因为他的美丽,他的残酷,以及那名为权利巅峰的恩典,似乎都不应该被存在于这人世间。
她硬是鼓起勇气,“不怕,因为良心的觉醒,才是灵魂的伟大,你的坚持,你的奋斗,被当朝的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所有人都明白你为这个国家肝脑涂地,一心治国,所有人都会感谢你,而这,大明的未来,就在你的灵魂里,你的好灵魂。”
“我的灵魂……好的灵魂……”朱允炆眼中有几分从未有过的诧异神色,海岛潮气在他的颊上凝结成一层细细的汗,雨点一样的声音撼动着她的神经,那种威压是好像叫人胸腔炸开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朕说话,从来没有,你怎么会说到这个,从来没有人……”雨点一样的声音渐渐融化成了泪水,沉浸在了她的怀中。
“妹妹,所有人都想害死我们,朱家的子孙就是生来孤独的,我们父子尚可保全,可是你……你在宝旌,过的可好?原谅朕,原谅朕这么久了,还不曾问问你……”朱允炆湿热的口气在风里飘荡,在温柔甜腻里回响。
“我在宝旌很好,有那四位锦衣卫保护我,我一点也不感到孤独啊。”车堇心头一软,为什么,即使他真的是魔鬼,心里也依然有柔软的地方存在。
他的两个孩子已经遇害,仅仅剩下这唯一的太子,仍是大明的血脉,他这样的年纪,怕是再也生不出了,所以,无论有多少外界的干扰,他对亲人的心,也应该是真的。
“原来像你这样的王者也会流泪……”车堇抚摸着他冰一样的发丝,细腻的像缎子。热泪流在手心手背,长肉的地方,被烫的发麻。
自大明开国以来,朱家的子弟因为四处树敌,被暗害的也不在少数了,所以这位父亲需要花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血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外敌的侵害。
他的手臂变成了荆棘,他的傲气组成箭矢。他向内阁发号决绝,他对外患不留余情,这一切,归根还是因为他失去了太多,又想要太多太多……
他想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打倒,这个国家在他的眼里也是同样的重要。
只是世上哪里有这样不付出代价就成立的不劳而获定律?
所以,辛苦站在这片,所有人都望眼欲穿的焦土上,到底付出了多少鲜为人知的自我和真情?当寒心所铸的面具一次次被连皮带骨的残忍剥下后,又剩下多少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