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明灯天下灶,万顷清流阳春水 (3)应天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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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应天府外,车堇执舷而立,望着那百米红墙在龙跃云霓的照耀下,散发出不朽古朴的雄浑威严。
守城的士兵知道来意,不予询问便放行了,看他们如此乖张立在城门两侧,恭敬如同在迎接皇帝的客人,车堇心里也算稍稍安了,至少这个时代,没那么多生不得死不得的同僚相残。
“你为什么不进去?”车堇回头望向止步的姚芳,姚芳轻轻拂动衣袖,露出一个晨曦一样清爽的笑容,“不了,陛下想见的只有你一人。”
站在应天府里,眼前是一排排精工的三层楼阁,琉璃瑶阙,白玉峰峦,相互交映成一片春水潋滟,树荫奇翠的皇家宫廷。
若拿现代北京故宫与它的内涵相比,故宫成了被掏空内脏的赝品,毕竟那是朱棣即位后,为追尊先皇而建的。而眼前真正的大明皇城应天府,虽然在占地上南京应天府远不及故宫的规模庞大,但而细看之下,不少有称奇咂舌之声流连于里面的朱轩璃瓦,香阁萧楼,令人惊讶那些数层抬高的建筑,都仿佛是架空而成,被一层一层鲜艳的陶瓦叠起着,略看之势就如真龙起鳞,抖擞精神在云霄之上。
毕竟在靖难之役以后,朱允炆把应天府里能拿的宝藏基本都装船带走了,到朱棣进京之后,皇宫里本该留给他的家产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些在人间失传的宝藏,最后都随着朱允炆流落到这个叫礁岩的地方,这个新的金陵。
“民女参拜圣上,真龙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倒在堂下的车堇好奇的挑眉,望着这位全身都是未知的明二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爷爷他爹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给生的。
因为之前在博物馆里见过朱允炆的样子,所以对他的长相并不太大陌生,就像绢纸上所书写的那样,他有着垂肩的长发,容貌秀美如女子,但那同时兼具男人的雄才伟略与女人的蛇蝎阴柔,却是岁月也刻度不出来的游刃有余。
“快请起,外面来的客人。”声音是温和兼着礼贤下士的,车堇心中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是见到了活人嘛!
就是眼前的人,曾无故使几百位叔辈元勋在睡梦中身首异处,使风流诸子一夜之间葬尽鱼腹。
所以,最终在自己皇叔朱棣那里,落得个惨败的名声恨渡东海到这蛮荒之地来,也倒算是了称值的报应,几十年的风欺雨打,也必然是为了偿清那四年里全部的血债。
从此以后,建文帝朱允炆就被蒙上了迷一样的色彩,埋没在了永乐大帝的淫威之下。
没有人想到,六百年以后,北京的大明早已化古,唯独这小海岛依然悬旗为明。
见莘宁站起,那个声音又道,“这是朕几百年来,第一次见到故国的人,真是让人怀念……”
未等车堇站稳,就见从殿外走入许多弯着身子的朝臣,各个带着黑色的乌纱帽,穿着紫红色的朝服,朝服一身宽大,走起路来敦厚可掬。
车堇慌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堂上一阵狂风扫堂而过,车堇失足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先前未曾授你这应天的规矩,害你错了礼数,是臣的罪……”那声音柔软而诚恳,车堇抬眼一看,正是姚芳,他穿着一身新换的雪青的薄纱衣,笑容如阳春三月花开的融融温暖。
“既然是姚卿带回来的人,那么朕就放心了。”朱允炆从龙椅上站起,一身金黄绫衣光华万丈,领口袖口都嵌上了赤红的玛瑙石,他挥臂向前,群臣俯首,姚芳一边小声,“快跪下!”一边摁住车堇的脑袋往下压。
“来啊,点灯升乐,迎我故国使者,设宴欢庆!”朱允炆大声宣布。
“故国来者,千载难逢,承我大明天恩,千秋盛明!”群臣叩首道,随威武声籍应天府上下。
当晚,朱允炆在宫中设宴,一列文臣一列武将在殿下就坐,这宴中的食物果然如车堇所料,在元朝,由于战事不断,江南各地开始学习草原民族,用腌肉代替前宋朝的豆汤成为蛋白质的来源,到了明朝,腌烤的肉类已经成了朝野上下每逢开宴时必点的美食。所以这桌上,以腌肉和豆类为主料的正菜占了长桌,风味菜由鹅肝与猪骨汤为佳肴,辅餐的则是由一些糯米糕和果肉羹组成,这世外桃源物产丰饶,可说来说去毕竟还是海岛嘛!所以,椰子芒果香蕉柑橘之类的水果,在这里更是随处可见。
宴中,车堇望着一边秀米的姚芳,用悄悄话道,“喂,我该做些什么吗?”
“姑娘是外界的贵人,带着的是那里有用的讯息,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希望能听到你,来自外界的声音,哪里需要你去做什么呢?”姚芳轻轻一笑,笑中的力量将车堇心里全部的顾虑全部掉包。
“来自外界的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啦,比起那里,在这海岛上不是更悠哉吗?”车堇露出一个解脱似的笑容。
“可这对于从来就没有到过外界,眼里从来都只有阳光沙滩的孩子,悠哉该是一种怎样的寂寞?车堇,我们需要一个知道外界的人,为我们讲述外面数百年的风云变幻,这里,如你所见,虽然有的是水浇沃土,虽然这大明的江山四季常青,可是,我们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啊!”姚芳眼中闪过一点遗憾,用意境遥远的声音说道,“与其说是生活在岛上,不如说是被困在了岛上,在外界东西方航路被打开的今天,重新交流也许是回到这个世界最好的选择。”
听他说完,周围的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不对,怎样突然这样安静了?抬头一看,妈呀,朱允炆正举着杯,站在自己的面前,哇,堂堂真龙天子给自己敬酒啊!
“这位姑娘,不必再拜,请妈祖高见,朕这杯敬明土,敬明土的故人!”朱允炆一杯饮下,将空杯示予臣人数百,阿谀声阵阵不绝,朱允炆放下杯子,对车堇一笑,“车姑娘,平身说话,朕要问你,你如实回答可好?”
车堇行屈膝礼,乱了,彻底乱了,谁都知道明朝朱家子弟最看重的就是儒家礼法,这下子该行嘛礼给这万岁爷啊!!!
朱允炆后退一步,微微一拱,“明土现在,九五朝野,可是皇叔几代?经纶可治?”
车堇语塞,任何朝代,让君王不悦,那绝不意味着是什么好事情。
“陛下,听臣一言。”姚芳在车堇背后站起,走上前来,作揖道,“那个大明,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大明了,先朝的故人,也已都物是人非。微臣请罪,只求陛下不要沉浸在不前的过去,我们需要与外界更多的交流,才可以打通复兴大明的路啊!”
车堇心头一暖,没想到他竟可以为自己说那么多逆耳的话,这些话若是变成用自己这张笨嘴说出来的话,不死也是个挨板子到不能自理吧?
朱允炆听后,木讷了似的点点头,低语叹道,“原来朕蜗居的这些年,大明,大明已经不在了么?姚卿,朕不罚你,谢谢你有勇气告诉朕这一切,还有这位姑娘,既然是姚卿举荐的,那就错不了,从今天开始,车姑娘就住在宫里吧!也好随时为我讲些明土的往事,为表诚心,请诸臣为鉴,朕与车姑娘,自今起结拜为兄妹!”
眼前的这位大明的天子,果真如他的星座那样,是个简单直接有意思的好人,有关他为何突然要与自己结拜,车堇猜一方面是好奇那些只有来自未来的自己才知道的明朝历史和现代科技,另一方面是因为借了自己这个来自‘明土’的故人,把龙的传人的名字,制成刻在文书上的传国玉玺,就能起到比蛮夷酋长更有威信的作用吧?这些大明的真龙天子啊,哪条没有个自我膨胀的种子埋藏在心底呢?
不过,车堇才不想管这些,脱离了俗世的那些贪官污吏,好不容易到了一个那么清净的地方,此时的礁岩岛,真的是比马尔代夫还干净呢!
宴散之后的这个深夜,对车堇而言是十分自在的,这座应天府就建在群山之首,被天眷的瀑布整日冲刷着的峻石峭壁,散发着青苔的幽香,海岸升起的月轮苍青色招摇,分外的一抹银碧,由近及远,仿佛能将思念带到天空的尽头。
在清泉中沐浴后的车堇,换上了一身绫纱细丝的汉服,宽松不沾,好像自己适应了体型似的,说不出的奇妙,山上的庭院里,朱允炆正在连夜赶制奏折,明朝的皇帝不信任太监,所以总是这样亲身忙碌。
“车姑娘,你来了?”朱允炆不曾抬头,只在脸上殷留一点喜色,“这边坐,方才有总管为朕沁了醒酒的茶,你坐下,为朕讲讲明土这些年吧!”
“好啊,曾经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皇上,不,他可比你小多了,可是他可没有你这样真龙的胸襟。”
“当然没有。”朱允炆脸色不抬,只顾着写些什么,半会又道,“他们是由太祖身边的民女所生,只有我才是皇后的孩子,要说龙气,他们自然是没有的。”
“那个皇上很残酷,他喜欢看宰牛,就让民间的屠夫与他比试刀法,输了要让豹子把赢家吃掉,即使赢了也要好好羞辱一番并给这个输家刺字才算,他喜欢上北方策马,这可急坏了那些翰林院的学士,有一天他从马上摔下来,竟要挥剑砍向那些马草,你说,这个皇上荒不荒唐?”
车堇不敢往后说了,再接下来的天子驾崩,皇权中落,严嵩父子废弛太祖的祖训另立严氏法典的种种斑驳,又怎么能对真龙天子朱允炆说出口?
“是很荒唐,很可笑,难以想象,当年皇叔从朕手里拿了玉玺,就是让这么一帮杂种坏了大明的天下。”朱允炆边攥笔边用力,使这奏折看上去好像是用恨意在批的,待批完一本,朱允炆猛地转过脸来,对她关切道,“朕知道你心里的痛,想不到世上竟有外姓人也这样关心朕,朕心里舒服,我的妹妹,那个世界让你受苦了,既然你能来到这边,就一直留在朕身边吧!跟朕说说那些不快乐的事,与朕同心去体会它们的疾苦,即使那里的天再怎样改变,唯有真龙的后人依然记得,我们终有一日会振兴大明,回到故土,洗清当年屈辱的放逐……”
朱允炆话音一落,笔画一抬,最后一个奏折的落款上,车堇看到,是极为工整的字体,比起之前烦心的批阅都不同。
“我的妹妹,看下我为你批注的封地,比起在那样的世界为那样的人所用,不妨在我们大明为我们的百姓造福。”顺着朱允炆指的地方看去,一行秀气的繁体字——诏明土来者车堇为宝旌郡主,特划宝旌郡为郡主封地,此折此批,真命当效,见折当如如见明皇建文亲临……这是要划一块地给自己啊!
“可我是一个异邦人,不熟悉你们大明的署理,如何担当的起。”车堇不好意思的说道。
“凭你是明土的故人,有着外界的人情世故,又是朕的妹妹。”朱允炆认真的说道,“记住妹妹,朕,从来就不把明土看做是异邦,无论经历如何,由谁所生又由谁所养,在真龙天子的眼中皆是次因,我大明的子民永远都是一个整体,永远都是同样的,任谁也不能将我们改变,大明,一日以我为尊,一日绝不灭亡。”
“当然,诶,不过,宝旌郡是什么地方?”车堇好奇的问道。
“宝旌郡是礁岩岛上的鱼米之乡,是少有的几处山涧平原,那里的水稻一年三熟,另外,那里也有岛上不多的贸易港口,那些异邦人不时就会登港进关,每年的税收都是一笔很大的数字,你去了,照着你们国家先进我们多少倍的制度,去管理吧,不要让我们与外界最后一点联系,也断绝了,妹妹,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那时的车堇并不理解朱允炆此话的含义,只看懂他黑曜石一般的双眼含着坚毅,犹如化不开的夜色在苍凉的拂晓前流连不去的麽样,山巅与海上的圆月投着他脸上清俊的光,并记得照顾到耳垂下的一环金色的耳坠,都闪耀着无比耀眼的金光,犹如月出当口不散的浓白,是镇定却也虚幻美丽。
即使有一日回到中国,那也早已不是他的大明了……到底该怎样告诉这个估计连身份证是啥都不知道的土著呢?看着他九五之尊的麽样,车堇决定将事实为他隐瞒到深,很深以下……
那些残忍的事,永远不要侵扰到这些善良的人的生活!除了这里,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净土?
当夜深,宫中祭祀堂里,数百年后,朱允炆第一次来到这里,将新做好的牌位往上一举,放到香炉的后方,两个太监给香炉上香点火,然后退下,只留朱允炆一人在堂下。
关门声响,烛光亮莹莹的摇着四个墨黑的字——朱棣之灵。
朱允炆沉默一会,眼睛望着,心里想着就出了神,仿佛看到了六百年前靖难的相爱相杀,前年还是棋友的书生转眼就成了持矛的盲敌红眼相对。
朱允炆眨了眨酸痛的眼,将手中的香举高,口中振振呢喃道,“燕王叔啊,这天下既然是我朱家,您又是何苦相逼啊!只遗这杯酒残棋,给世人涂炭呐!又剩什么喋喋,什么纷纷,如此笑耳,如此笑耳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