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千里 第39章 寻千里,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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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总有事不能如愿,总和计划中背道而驰。小小的挫败可以提神,大挫败可以改变人生……但是对于姬雅弥来说,在自己的领域一再挫败简直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屈辱,特别是当自己都无法收拾自己的摊子时。
姬合山庄的药卢后面是一个禁止靠近的水池,说是水池却并不是露天的,它位于一间密闭性很好的房屋内,四面还种满了去瘴的花草。不是因为关着什么秘密而被锁起来不让下人出入,而是因为,那是一个巨大的废药池。从姬家搬入这个庄园开始就启用了它,大抵是因为姬夜寻姬庄主的夫人雷洛合醉心于毒术,而调配新药总是会有很多很多的失败品——无论毒药解药都一样,失败品也不能随便乱扔啊,于是干脆就有了这么一个集中抛弃的地方。而子承母志,废药池也就一直没有停用过。
有个在清风阁说书的老头曾戏言道,姬家虽说世代行医,但最厉害的却不是医术是毒术,为什么呢?那个存在了几十年的废药池就是一个好例子,里面常年灌着各种各样被抛弃的毒物,配方不明,没有解药,却积淀着几十年的威力,就算是江湖上的用毒行家,一样是碰上了必死……故姬合山庄虽不参与江湖帮派的争斗,却也算是赫赫有名无人敢惹。这位说书老头不知名姓,自称胡爷,被大都的酒鬼们当做江湖百晓生一般供着。而他对于姬家废药池的言论却被一白毛的姬姓少年贬作一文不值,原话似乎是“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胡爷你一直认为我家的垃圾桶很值钱”,平淡的口气,伤透了胡爷的心。
而此刻这个少年却戴着面罩怒气冲冲的往废药池里扔瓶瓶罐罐。
“可恶,还是不对!”回到药卢的姬雅弥扯下面罩,眉毛快揪到了一起。
“哎……真是难得能看到你这个样子,”玄雅弥在药卢里慢慢的翻着那些老旧的记录,语气颇有些感叹的意味,“为了做解药而一天到晚抖眉毛真不像你……而且居然这么久还做不出。”
“我本来就不擅长解毒!”姬雅弥干脆往长椅上一躺,“从小到大我做那么多毒就没怎么做过解药,根本一点手感都找不到……”
“小姬啊……可能我这方面懂得没你多吧,但是一般说来不是应该施和解同时学么?类似于……攻和防那样?”
“一般来说的确是那样。”
“看来你是例外。”玄雅弥挑眉,这个回答已在意料之中。
“……我不想学,因为学了就一定会用,”姬雅弥别过头,“像我娘那样,半辈子在做毒药,另外半辈子用来做解药……于是就这么过完了,我才不想和她一样。”
真是任性的小鬼,玄雅弥在心中给这位好朋友存储的形容词又多了一个。
“龟仔,雷涟怎么样了?”
“在你房里休息,看起来有点呆呆的……打击太大了吧。”
“也说不定是药坏了脑子……”姬雅弥翻身起来,急得直打转,“这么下去万一哪天突然变白痴了该怎么办……”
“你就别关心那么多赶快想想怎么做解药吧,丹丹现在在照顾他,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会来通知的。”
“什么?你找了个才认识没两天的小妖精去照顾病人?”
“早跟你说过,小鱼找的就安心吧……而且估计也不是什么小妖精了,师父说过,若妖能修成人形,除非天生,要不就起码有个两三百年道行,纯按年纪的话我们都不知道要差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玄雅弥挖挖耳朵,徐徐道。
“……对了,她说她是妖精的时候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姬雅弥沉思了一会,开口问道。
“哦,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不像是人。”
“怎么能看出来?如果是那种夸张的眼妆也不应该啊,我记得雷蕾以前好像也画过,只把我吓到了而已……”
“不知道,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可能是以前和伽倻师妹相处多了吧,她可是正牌的狐妖啊。”玄雅弥翻着书,不以为然道。
“是么……”
小姬在窗台坐下,看向不远处的树荫。树枝上坐着的女孩子一头亮闪闪的银发,晃着小腿,似乎满面怒容。
“那个罗盘小姐又来了。”小姬托着下巴,忽然弯起嘴角一个贼笑。
玄雅弥的心突然咯嘣了一下。
“你是不是欠了她很多钱,她才会这么扭着脸看这边……哦,错了,她的眼睛好像没睁开。”
“……我前几天答应带她去看大都夜景,结果到现在都没去成,大约是……咳,因为这个吧。”
“原来你也有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啊。”姬雅弥幸灾乐祸道。
“你的比我少?”玄雅弥不甘示弱,“就拿你做毒不做解药来说,你的摊子还少了?”
姬雅弥笑得很开心,“哪有?反正差不多每次都有二……”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卡壳。
“哟,每次都怎样?”玄雅弥懒洋洋问道,静了一小会突然恍然大悟,“哈,每次总会给你收拾结尾的解毒人,是谁?”
“……二师兄。”姬雅弥耸肩。
“那还不去找他!?”
“他两年前搬走了,现在应该在安庆的五气堂,要么就是在家吧……”
“安庆,真够远的。看来我们得顺着运河走上好些日子才能来回。”
“说来他……你应该还记得。”姬雅弥摸摸鼻子。
“我没事认识你二师兄干嘛?”
“记不记得我们两年前一起喝酒差点喝死那次?他就是那个店的老板。”
突然一大堆记忆冲进玄雅弥的脑袋。想起他刚认识小姬那时候,一起被雷家长子雷月关进囚剑室,一起突破重围奔向澡堂,一起被误当做入室贼追赶,还有,一起在一家名为“鬼栈”的酒馆里喝到差点丢了小命……
“陆清玄,我二师兄,好像从小到大我因为用毒闯下的祸都是他帮我摆平的,解毒功夫……很厉害。”小姬难得很诚恳的赞美了一句。
“被你说厉害那就是真的很厉害了……还犹豫什么,快开路去找他吧!”
“等等,让我先去交代一下雷涟的药。”
“快去,快去交待完后事我们好开路。”
“再提后事就缝起你的嘴啊!”
“……”
不远处,坐在树丫上的罗盘沉着脸,看着这厢打打闹闹的两个人,恶狠狠的扯了一把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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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公子,涟公子?”
单丹丹在山庄后院寻找着雷涟,终于见他呆立在荷花池一旁,眉头微锁,像是在思考些沉重的难题。
“涟公子,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吧。”单丹丹轻喘着跑过来。
“啊,好的……”雷涟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两眼直直的盯着水面的粼光。
“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不……只是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
“……不知道,我记不起来。”雷涟看着这一池涟漪,眼神越来越彷徨。
在想什么呢?原本好像应该有很多事可以想,又好像生来便这么一片空白。荷花池里的光,闭上眼似乎还看得见,那些残像在脑子里慢慢具体,幻化成另一座水上楼阁,那么熟悉。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么,还是为了填满空空的脑海而徒生的幻象……就算是自小修仙问道的蝉云,面对着一池水也不会有这么多纷繁的杂念,思考对雷涟而言也许只是一个总在进行的习惯。
“那丹丹就陪你一起想。”
雷涟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女孩笑得像波光般粼粼。
“……谢谢。”
“这是丹丹的分内事,”单丹丹亮着眼睛比了个手势,“你要是想到了什么可以和我说说看,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上忙!”
脑子里的残像朦朦胧胧的,但又仿佛很真切,像是只手可及的镜中花,水中月。
“……我刚才在这里看着水面,就觉得……”雷涟闭上眼,努力地捕捉脑子里的碎片,“就觉得,似乎有这么一个地方,石阶竹梯,建于很美的水潭之上……”
雷涟一边说着,单丹丹便一条条的记下。石阶,竹梯,水潭,很美的水潭……
“它被山谷环绕,所以潭水即使是冬天也不结冰,溪流过走道间,竹青色长留不退……你说,这样的地方到底会不会有……”
“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去找吧。”
“……你愿意陪我去找?”
“当然啦,这样的地方丹丹也很想去看看,说不定它比我家世代住的涧谷还要漂亮呢。”
女孩脸上似乎总是那么天真又自信满满的笑容,看的人心里有慢旋而出的暖意。
“嗯,如果有那样的地方……”
如果没有那样的地方,为何自己仍没有忘记。雷涟轻蹙眉,嘴角一抹浅浅的苦笑,一瞬间又吃惊了一下,自己是什么时候……习惯了这种并不快乐的笑法。
“涟!单单单!”
不远处,那一黑一白两个人急匆匆的奔过来。
“早说过了,那个字不念单!”单丹丹憋红了连,冲着那个白发的少年抱怨。
“好吧好吧,三单小姐……”姬雅弥完全不为所动,“我们来辞行的。”
“像你这样子一点都不顾女孩子感受……肯定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单丹丹气红着一张脸一溜烟跑远,远远地还听见几句“白毛的都是混蛋都是混蛋”之类的话。
“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这句真严肃啊。”玄雅弥一脸幸灾乐祸。
“随便她。”
“话说妖下的定语都很有那么一点诅咒的意思在,你要不要考虑去道个歉……”
“你们……要走了?”雷涟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突然觉得脑子似乎更加的空旷。
“嗯,我们来辞行的……你后面的药方主要是调理身体用的,我已经交给姬莱了,我现在去安庆找我二师兄回来给你解毒,所以说……”姬雅弥按住雷涟的肩膀,轻拍了拍,很像个哥哥。
雷涟蒙蒙中觉得这种感觉也很熟悉,只是,那时候会搭着自己肩膀,摸自己头顶的人,似乎并不是面前的这一位。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就马上去找姬莱,留在我这里不习惯就回雷鸣门,到时这边的人也会一起跟去的……”姬雅弥一边唠唠叨叨的交代着,全然没发现雷涟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别处。
“差不多就这些了,你记得了么?”
“啊?嗯……”
“……好吧。我们这就走了,等下雷漪会来陪你的,我们尽快回来……”
“我从来都没发现小姬你原来这么唠叨。”玄雅弥挖挖耳朵,一把扣住小姬就拖走。
“记得药一定要按时吃……”
吵闹声渐渐的远去。
天色已近黄昏,红云薄卷,幕垂。
池边的雷涟又是呆立许久,才弯起嘴角,慢慢的吐出一句。“告辞。”
手摸上眉间,却不知是何时又皱了起来,刚弯起的嘴角还没有温暖起来就消失了。“这个也叫做,习惯么。”
这就叫习惯。若有那么一天,脑子里的记忆被破坏被丢弃,再也认不出曾经与你生死与共的伙伴,认不出曾经魂牵梦萦的爱侣,不再拥有满腹经纶,也不再懂得这世上晦涩而多姿的道理……身体的记忆却不会散去。它会是或咸或淡的胃口,会是一个弯腰的姿势,会是每一件不自觉就会去做的事,也会是一个微笑的方式。除非摧毁了肉体,否则身体的记忆总是不会消失……也许因为如此,不死,便算不得“重生”二字。
雷涟专注在这渐渐黯淡的天色里,却忽视了居高临下的两个陪客。
一个是罗盘。她默默睁开的眼睛里有光亮似星,她在雷涟和远去的玄姬二者之间徘徊了很久,终于跳下树,追着离开的二人远去。
另一个坐在雷涟头顶的树丫间,静气凝神,似是要与这棵老槐树融为一体。右眼下的坎卦刺青漆黑如墨,衬得肤色惨白如雪。他一手撑着下巴,安静的看着雷涟的一举一动,捕捉着各种各样从雷涟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他笑,他也笑。他皱眉,他便也陪着他皱眉。直到夜风起了,单丹丹捧着披肩,将雷涟带进屋去。
抬头,浩浩星河已经流过中天。
他叹气。他很少叹气。
“我一定是被你传染了。”万俟坎脸上挂着一丝和雷涟很相像的笑容,说不清是学来的,还是本就如此。
树梢轻颤,几片老叶坠地,人已不知去向。
那一晚,夜很凉。
很多年以后,那几个曾热血方钢人也许都会忘记了,自己那一天曾经在这个城池做过些什么。胡爷却一定还会记得,好记性有的时候不一定是一件好事,记性好就会失去遗忘的快乐,如同千杯不醉的人会失去醉酒的快乐一般。
已是后半夜,城市已经陷入沉稳的安眠。
胡爷却被从梦中摇醒。
窗开着,夜风灌入室内,虽是夏风,却仍让人觉得寒冷。同时灌入室内的还有星光,星光自是比不上月光,落在那人身上,只看得出浅浅的轮廓。
“你是?……万俟坎?”胡爷勉强的借着这微光,看清了来者是谁。
“我就不绕弯子了,七里,我有事要你去做。”万俟坎坐在黑暗里,眸子的光却凛冽的亮着。
“……哈,哈哈哈哈哈……”胡爷楞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我都一把年纪了,何德何能,能去为你办事?”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七里。”
“那时候年轻,”胡爷摸到床头上的烟杆,便拿过点起火来,“现在老了,早就不中用了。”
“那个时候,‘帝国’的刺客七里,雷厉风行,绝不像现在这样,只会没完没了的打哈哈和抱怨。”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要叫那个名字,我心烦。”
“你不用这么快推辞,我又不是要你做回本行,”万俟坎轻笑,“只需要你稍微动用一下你手上‘帝国’的情报网,如此而已。”
“帝国早散了,哪还有那种东西……”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就对着脖颈切了过来,快如急电。来不及抵挡,便被制住双手,侧头按在了桌子上。
“为什么你不出大都却可以知道天下角落里别人不知的小事?为什么所有的说书人都有门派传承你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为什么……”万俟坎弯起嘴角,眼里却冰冷如雪,“为什么我向和冈询问你的下落时,他宁愿被拆掉两条胳膊,也对你的事绝口不提?”
“你把和冈怎么样了?!”胡爷惊道。
“看来昔日的同僚,你还是记得的,那么你应该也记得,帝国的情报网里,有一半都是万俟山庄的人……你有什么理由说,不?”
“这么说你来找我还是看得起我了。”胡爷冷笑。
“不,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万俟坎放开胡爷,徐徐道。“再说了,就算是为了枫夫人,你也没理由推辞我。”
“……好吧,说说看,是什么事?”思考了很久,胡爷终于妥协。
“玄姬离开大都往安庆去了,这件事,你知道了么?”
“今晚刚得知。”
“我要你把这个消息散出去,就说毒公子姬雅弥独身离开大都去往安庆……越多他的仇家知道越好。”
“你在捣什么鬼。”胡爷皱眉。
“没什么,不想让那两个小子很快回来而已,再者以你对他们的了解,大可放心,他们死不掉。”
万俟坎笑的很开怀,推开窗户准备离开,被胡爷从背后叫住。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想把活着最后的时间都浪费在家族游戏里了,晚安。”万俟坎仰望着星河,一跃而去。
随后,夜风知趣的合上了窗子,只留下了满屋燃烧过的烟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