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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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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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夜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悲恸,心神浮动,已经失去躲避危机自救的本能。
他只觉得整个人往下一沉,崩断的绳索落到了他脸上,随即背脊上中了一掌,他撞进一个人怀中,被紧紧抱住,同一时间,听到一声短促却又沉恸的呼唤——英喆!
只是这短短一霎。
司马夜在一片衣袂翻卷声中回首。
白色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山岚之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仰面落下的人影,消失在云蒸霞蔚的云海中,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眼,是爱而不得的怅然,在这一生里的最后一个选择,是看破和放手。
塞漠空洞的视线还停在那人消失的方向,脸庞似乎还残留他衣袖丝丝缕缕的触感,眉心一点鲜红余温。
他还记得英喆看到他牵着绳子下来的那一刻的眼神,是洞悉世情勘破死生的洒然,他将司马夜推进了段阡陌的怀中,将王妃的尸体送进了他的手中,而他自己,仰面坠落,没有任何留念。
持刀砍进他左肩的手掌虎口,留下了一条撕裂的伤口,可想而知那一刀,是何等的深。
抬手拈去眉心的血迹,食指上的一点朱砂红在眼底渐渐开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片鲜红扶桑花海中,如玉雕琢的小小孩童,以一个安抚的姿势抱他入怀,“不哭不哭,我也没有母亲,以后我陪你。”
他回想自己当时的回应,想了好久方忆起,好像是:“一辈子都陪着我么?”
他答:“一辈子!”
终于被拉上崖顶,所有的护卫围了上来,段阡陌脸色苍白,被五福扶着坐了起来,刚才在捞住司马夜时,抵着崖壁的脚尖失去了平衡,绳索将两人甩开,在撞上崖壁时,他用身体帮司马夜挡开了猛力一撞,别开了脸吐掉一口鲜血。
司马夜第一时间揭开衣襟,怀中的婴孩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一丝气息。
士兵们见此情形,不由得发出一阵低沉的叹息。
司马夜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一手抓住孩子的脚踝倒拎,省着力击打孩子的背部。
那响亮的一声声肉击,让汉子们听的全身发怵,虽然孩子或许已经觉不到疼痛,但是这么小的婴孩被击打,也会让人心下不忍。
有人叫道:“别打孩子了,好好收殓吧!”
司马夜置若罔闻,继续抽打。
段阡陌撑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司马夜击打他的孩儿,别人或许不明白他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他却明白。
司马夜将对司马晴的愧疚和寄望,全部都倾注在了这个后出生的孩子身上,那是他在永黯的迷途中找到的一丝光源,如果这个孩子救不活,他会崩溃,会再一次惩罚自己,在失去和追悔中沉沦到底。
司马夜放下孩子平躺在他膝盖上,俯下了身。
“呼!”
一阵惊呼。
他掰开了孩子的满是血污的嘴,堵上自己的唇,用力吸。
段阡陌睁大了眼睛,想去阻止,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就让他尽力一次吧。
司马夜吸出了一口浓痰,他心下一喜,吐掉口中秽物,再一次倒拎起孩子,拍打脚心。
所有人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里的小东西,有眼尖的看到孩子的嘴好像蠕动了一下。
方才隐隐回荡的铜铃声似乎已经越来越近,低徊的梵音穿插在铃声中,如佛光拨散阴霾,光芒万丈间慈航耀眼。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纷纷抬头观望,空中金光呈扇形铺开,山岚渐渐消弭,整片长空如洗,澄明豁亮。
当头那顶太阳掀开金芒匹练,灿烁的光拂过每个人的脸。
所有人无限洋溢的仰望那轮佛光,却听一声清亮的啼哭,随即梵唱冥冥环绕耳畔,经久不歇。
有人叫了一声:“那孩子活了!”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惊喜的呼叫,“那孩子活了!”
整个山巅沸腾了,数万人一同欢呼,声浪如奔雷滚动,震动苍穹的脉搏,整座大山的每一颗树木每一簇草丛都在跟着起舞欢腾。
声浪中,司马夜环抱啼哭的婴孩,缓缓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通道,那一头,一队身穿黄色法衣的喇嘛,簇拥着一座莲花座床,缓缓行来。
声浪即止,所有人虔诚的躬身,俯首面向圣洁的莲花宝座。
首席大喇嘛高宣佛号,对着司马夜的方向无声的伏了下去,众喇嘛放下莲花坐台,高举两手匍匐着地。
信奉活佛的汉子们跟着伏地,参拜新一代活佛。
段阡陌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看向那一大一小沐浴佛光下的人,庄严肃穆,圣洁的不忍用目光亵渎。
……
大兴皇城,圣上寝宫,灏钧轩。
段紫陌的贴身内侍德全躬身退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掩上殿门,转过身来,将围在殿门外试图看热闹的内侍们赶出了灏钧轩的宫门。
年前西藩来报,西藩王的双生次子经金瓶掣签认定,为第十二代传世灵童,即十二代活佛。
这是个震惊全国的消息,对于一国安定来说,利弊参半。
汉人被认定为转世活佛,将消退各宗教之间的隔阂,也可平息干戈,安抚西北各族,但是这活佛的爹不该是圣上的兄弟,更不该是封疆的藩王,千不该万不该是镇守西北两关的藩王。
藩王本就容易引起天子猜度,所以九五至尊坐不住了,下圣旨召西藩王回宫。
历朝历代藩王奉召归凤阙,君臣之间的较量,最后的结局,太多的例子数不胜数,没有哪个一个藩王同段阡陌一样,毫无推脱,干干脆脆的就这样回来的。
宫内宫外内外大臣各宫主子朝中各派文官武将,均拭目以待,圣上的手段和西藩的下场。
香炉内青烟一缕无声袅绕,君臣兄弟摆战四方棋盘。
一别五年,段阡陌惊叹天子的沧桑,人未老头先白,两鬓染满霜雪,俊朗的五官虽还是如刀削未变,可眼神却褪去了昔日神采。
“五年了,想不到你还是一手臭棋。”段紫陌端起香茗,揶揄的笑道:“看来你是公务缠身,不静心不得闲啊。”
这话中含沙射影,段阡陌当然听的出来,逐当即摊开来意,剖明心意,“臣弟不才,五年来在肃州毫无建树,想趁此时奉召回宫,向皇兄请辞,望皇兄恩准撤藩。”
段紫陌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半晌,道:“朕既然将西藩交给你了,万没有收回的道理,再说,你的爵位是世袭,难道不想为你的儿子留下一世恩荫?”
段阡陌躬身道:“内子无福早逝,愚子无生母教导,臣弟想亲自教导两个孩儿,好让他们不至像臣弟一般。”
“一般怎样?”段紫陌追问。
“一般的父子亲情凉薄!”
“砰!”茶盏重重一墩,茶水四溅!
段紫陌眯起眼,斥道:“你就是这么言辞犯上不尊先帝,信不信朕现在就治你的罪!”
段阡陌噗通一声蹲了下来磕了个头,仰起脸直视段紫陌的眼睛,反问道:“难道皇兄认为臣弟所言有虚?”
他的目光清亮,眼底闪过一丝丝伤怀,幼时的一幕幕在段紫陌眼前闪过,其实不用回想,哪一个生于帝王家的孩子,能充分享受到父亲关爱,就连多年前身为太子的他也一样,一样渴望过父皇的怀抱。
“你起来!”他沉声道:“身为人父了,别动不动就跪!”
段阡陌抿抿唇,看似还有话说,既然他不起来,必定是接下来的请求一样有可能会触怒天子。
段紫陌居高临下的盯着他,蹙眉道:“说!”
“臣弟想在敦煌定居,望皇兄成全!”
“敦煌?”段紫陌狐疑的看着他,问道:“为何想去塞外?那里可是月氏的地盘。”话音未落,他恍然道:“难道传言属实,你和月氏王……”
说到这,天子顿住了。
先想他请求撤藩是为了避过风口浪尖得安稳天年,现下却提出定居敦煌,虽是孑然一身不带官职,但他的声望犹在,定居敦煌和月氏王在一起,一样让人忌惮。
亏他敢提!
这种事他绝不容许,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还未及冠,少年登基便要攘外安内,他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他交给太子的必需是个海清河晏的太平天下。
可是,若要他心甘情愿的奉上西藩,就必须安抚他,不能立即否决,这事要从长计议。
段紫陌扶起段阡陌,拍拍他的肩,道:“答应你不是不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皇兄请说。”
“先撤藩,等朕百年后太子登基,还你自由之身!”
……
两年后
焰帝南巡时驾崩于江宁南山,因四月天气回暖,遗体不易保存,在运回帝都后已经腐坏,谁也不曾得见遗容。
国不可一日无君,焰帝梓宫奉皇宫正和大殿停灵二十日后,奉移至殡殿,又过了十日,整整一个月后,太子登基。
一朝新君八方来贺,各属国使节队伍先后抵达大兴城,驿馆和接待外吏的鸿胪寺和礼部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一个来使团是月氏,长长的车队仪仗中,有一辆绿呢宝顶马车,马车帘子被掀开,挤着两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好奇的看着长街上的络绎不绝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店铺。
这就是大兴城,云姨说这里是爹爹的故乡,原来爹爹的故乡这么热闹,比敦煌热闹多了,但是这里没有大漠,没有大漠上的蓝天,没有动听的驼铃,还是敦煌好。
“快看,双生子!好漂亮的一对娃娃!”
长街两旁看热闹的人发现了车窗上的两张脸,发出一阵惊呼,视线全部吸引了过来。
车厢里探过来一双手,一手拎一个,将俩小东西给拎了进去,放下了车帘。
“坐好,否则今晚没有饭吃!”
云雾虎着脸的威胁很管用,两个小东西立即垂下了头,乖乖坐好,眼珠子转向一边看书的司马夜,想求助。
“别看我,我也得听她的。”他目不斜视,只嘴角带着一点揶揄的笑。
“义父抱抱!”
两小子一起伸出了手,扁着嘴讨安慰。
司马夜看了一眼云雾,还没动作,“啪啪啪啪”几声,四只小手便被云雾抽了个遍。
“你不能惯着他们!”云雾严肃的说道。
司马夜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小遥和小念还小。”
云雾道:“就是因为还小,所以要好好教养。”她看了眼两个巴巴望着她的小东西,叹道:“这是王爷的血脉,我不求他们能扬名立万,只要他们健康快乐安全的活下去,也不知道这次带他们来大兴,是不是对的。”
段阡陌奉召回宫后音讯全无,就连跟他一同回来的五福也不知下落,月氏的暗探探访了两年都没有消息,有些猜测不需证实,已经几乎可以肯定。
但司马夜却始终坚信段阡陌还活着,他告诉小遥和小念,他们的爹爹在千里以外的大兴城,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大漠,会像义父一样疼爱他们。
这次来是隐藏身份过来的,整个使节团里,就正使官知道他们的身份,云雾知道,对于段阡陌生死,经过了这两年,司马夜也在慢慢绝望,只是仍存着一个念想和牵挂,促使他那颗心还能跳动。
至驿馆已经是晚上,司马夜抱着两个小家伙随着使节团进了客房,三人在房间吃了晚餐,见天色还早,司马夜便带着两个孩子去逛大兴城。
肩上扛一个,手里抱一个,一路走一路吃,小念坐在他肩上,黏糊糊的糖渣子往下掉,怀中小遥手上的糖稀就往他脸上抹,他便笑笑,也不斥责。
司马夜极宠溺这两个小家伙,他没享受过天伦之乐,也没给过司马晴兄弟亲情,便想着将自己和司马晴没经历过的一并经历了,这两孩子就是他的心头肉,也是思念段阡陌的寄托所在。
“义父,灯!”
小念的两条短腿在他肩上兴奋的敲动,催促他快些走。
因大行皇帝百日大丧还未过,城中一色缟素,并不热闹,店铺也早早的打了烊,小念看到的灯,是石拱桥下一条小河里,百姓自发为大行皇帝祈福所放的莲花宝灯。
“义父,我要!”
小遥跳了下来,想下河捞灯,司马夜将他拎了回来,轻声道:“这是祈福的灯,要在河水里顺着往下漂,才能为逝者祈福。”
小遥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些讷讷的看着一盏盏小灯越漂越远。
小念奶声奶气的问道:“我的坐床也能祈福吗?”
司马夜抬头看着他笑,“当然能,你是活佛,可以造福四海。”
小念晃动小脑袋,念了句佛经,说道:“给爹爹祈福。”
司马夜的笑容淡去,心中抽搐般的疼。
是否该死心了?两年了,段阡陌临走前,曾说:等我。
他没回应,只因为那一口纠结的气还未散去,若是知道段阡陌将有去无回,又怎么会忍心让他就那么走了,他该陪着他才是,勿论生死,共饮今朝一杯邀月酒。
下起了小雨,氤开了河中一轮明月,粼粼闪闪如渴望不而求的白花碎银。
司马夜抱起小念,沿着长街两旁的杏花树下边走边躲雨,雨水打落了粉白的花瓣,花瓣雨又染上了衣角,两个小家伙兴奋的大叫。
“要花,要花!”
司马夜抬头,“要哪一支?”
小念在上面看的清楚,胖乎乎的手指指向杏树上的一条繁枝。
司马夜伸手,还差一寸,踮起脚尖又怕重心不稳摔着了孩子。
“义父先放你们下来,好去摘花。”
他俯下身放下两个小东西,一阵风来,有什么东西,如一片云般拂过了脸颊,像一个烟雨涤洗的梦。
满目花瓣簌簌飞舞,他在杏花雨中抬起头,四面晕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真切那张午夜梦回里灼灼其华的笑脸。
此去经年,思念沉淀,于今日江南烟雨中,一切恍如一梦。
陆离的光晕中,那人手执一枝开的最盛的杏花递于面前,一笑卓然……
“带一支江南春色回大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