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梅君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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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欢唱戏。
    西皮、二黄。假嗓、吊嗓。没有他不拿手的。
    七岁那年,他就被卖到了永和居来。师父捏着他小小的手掌,对他说:“你生该吃这碗饭。”
    彼时他并不懂,“这碗饭”又是碗什么饭。他小小的心里只是惶恐地想着娘亲远去的背影。那决绝的身影比这冬日的雪还凉。被弃了、掷了,整个人只有靠着哭的嘶哑的喉咙与红肿的眼睛来与绝望的寂静相抗衡了。
    师父说他嗓子好,扮相俏,人聪明,词背得快,戏学的好。
    娘走了,他得一个人活下去。
    还得在这个戏园里活下去。
    “咱是下等人,那一连串的骂名都是狠狠朝着咱脸上扔来的。可能怎么办?不唱戏你还想干嘛?跟着老娘呆在楼里以后出来当小倌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下等人,你也得做活的最光彩的那个!不然就哭吧!”
    那女人就这么狠心的把他的手指一点点从她鲜红色的裙子上掰开。高叉的红旗袍像一团火,一转眼,就熄灭在大院的门外。
    七岁那年的事儿,他已经记不清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火红的旗袍,还有那尖利的嗓音“就是下等人,你也得做活的最光彩的那个!”。
    十三岁那年登台,一唱而红。师父说,从此以后,你得有个正经的名儿了。这样以后成了角儿,才叫得响。
    他摘了头上的花钿,一抬头,正望见窗外开得正好的冬梅。
    “梅君。就叫梅君吧。”
    戏是梅君的命。
    因为梅君这辈子,只会唱戏。
    故而倒仓那年他真的慌了。这感觉就像是当年母亲把他丢在永和居——他害怕这世间唯一能救他帮他的东西,如今也要抛弃他了。当年没了那个女人,他有戏。如今若失了这嗓子,他就什么都没了。
    一无所有。
    好在老天还是眷恋他。倒仓花了两年时间,两年过去,重新登台,一开嗓,惊艳了整个永和居。褪去童音稚嫩,梅君,是真真成角儿。
    那一天,下台后,梅君望着镜中那个仍做闺中小姐打扮的自己,冷笑道:“看吧,吃了那么多的苦,总不至于就这样废了。”
    从此,梅君便一心唱戏。唱戏里花好月圆,唱戏里良辰美眷。有人千金捧他时他唱,门庭冷落时他也唱。仿佛不知春夏,不谙世事的唱。
    北平沦陷。
    上海沦陷。
    南京沦陷。
    而梅君,却仍在台上。
    “没心没肺的东西!”
    师弟把铜镜猛地往地上一摔。
    “那小日本都在咱土地上伤天害理了你还有心思唱戏!?”
    梅君依然故我的往脸上上着妆:“既然有人还有心思听戏,我就唱。”
    “那是人吗!?是吗!?那是禽兽!禽兽不如的东西!”师弟夺过他手中的眉笔一把折断,“不行!我不能叫你去!”
    “不唱戏,那我只能死。”梅君斜眯他。
    沉川伸手替他摘下头上的钿簪,语无伦次的阻着他:“那就死。不唱,咱不唱。你会死的,你会被小日本弄死的……不唱,梅君。我陪你一起死。”
    “沉川。”他把师弟的手握住——他感觉得到,对方在发抖,“你别怕。”
    “别去。梅君。你别去。”
    梅君抬起头。他能感觉到面上一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那花钿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已渗出了血。
    梅君把头埋在他怀里,轻声安抚他:“别怕,沉川。我不唱戏,大不了就死。”
    一点点掰开沉川的手。
    他忽然想到了当年,那个女人离开自己的那个冬天。
    是轮到了自己了吗?
    “我死。你陪我。”
    重新上妆,戴上发饰。身后有人进来催他:“梅君,快上台吧。太君等急了。”
    “是,梅君这就来。”
    上台。二胡,笳声。
    长长的水袖舞出,凄婉的调子九转回肠。
    枪声作响。
    沉川今年二十一。梅君已三十。他是梅君带回来的。带他回来那一年,他十一,他二十。
    十年.
    他怎么会看不见仇恨的藤蔓在沉川的身体里滋生蔓延。
    “你是哪里人?”
    “山东。”
    “怎么逃到这里来了。你爹娘呢?”
    男孩脸色一暗:“死了。日本人杀的。”
    梅君知道沉川杀过人。但他不在乎。洗去那身血腥,他还是他的好沉川。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不应属于少年的淡漠出现在他脸上。梅君像是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就叫你沉川吧。好吗,沉川?”
    沉寂山川,终有一死。
    他的沉川。
    台下早已乱作一团。但他仍在台上唱。婀娜的身姿舞尽繁华。百年前的悲欢由他唇间的唱词一一重现。
    大约此时已无人看他的戏了。
    枪声渐弱。终于,止住了。
    梅君望着正对台中央的看台上,沉川正痴痴地对着他笑。他的身形微微凝滞。一瞬,就这样直直跌落下来。
    梅君却不停,哑着嗓子唱着那最后一句。然而脚步却慢慢踱向沉川。
    他走的婀娜。如每每在台上那般。身后有枪声,是什么东西咬在了他的肉上。可他不听,依然向前走着。
    先是肩膀,再是小腿。
    那件淡青色的戏服已被血色浸染。鲜红的就好像艳丽的嫁衣。好像当年那团消失在院门后的火。
    沉川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看见了眼角依稀的泪光。
    他看着梅君依然挺直了身子,艰难地走来,嘴里还唱着那句未完的曲调。
    “恁得他……弃我……恨……我……”
    又是一声枪响。
    “又怎知……这……情谊……成……双……”
    他看着这个男人,嘴角带笑,支撑着作为一个戏子最后的荣光。
    “我……只想……与君相携……白首……不……悔……”
    一个踉跄。
    短短的几步路。却仿如走过世纪般漫长。
    梅君用手拢了拢沉川的头发,拭去了他的眼泪,轻咳着血笑他:“傻。哭什么……”
    沉川已无法搭话。却硬是扯出笑来给他。
    梅君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微不可闻的心跳。
    傻。
    我让你死。你当真就来陪我了。
    “我……不唱戏了……”
    “所以……我陪你死……”
    那一年冬天,旧城的梅花开的最好。
    人们都能记得,那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永和居烧的一干二净。那高高的戏台子,最后只剩下了两块焦炭。冬日里的灰烬四散飘去,与雪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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