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沉默着，走到淋浴的莲蓬头下，把身体冲干净。
    段灵一走到他隔壁的隔间里，冲洗了会儿，看年晓这边儿开着水没动静，觉得有些奇怪。探过头去，发现了不对劲。
    “你他妈冲凉水，你找病啊。”他慌忙伸手关掉喷头的水。就算是炎热的盛夏，被这凉水浇到，段灵一还是打了个冷颤。
    再去碰年晓的肩膀，果然也凉透了，已然不是人的正常体温。
    “你想这么着，用凉水把自己淋透了，心也能跟着冷却了是吗？”段灵一怒目而视。
    年晓呆愣着，“不是，我只是，觉得热得有些受不了。”
    “热？是不是还不够凉，是不是还要接着冲凉水，我陪着你冲？”段灵一吼道，他发现自己面对年晓，真的很容易情绪失控。
    年晓忽然抬头，直直盯着段灵一。此刻，段灵一才发现，他眼镜里已盈满泪水。段灵一的火气瞬间被熄灭，他缓缓抬手想去替年晓擦干眼泪。一颗颗泪珠是如此滚烫，而年晓的脸颊又是那样冰冷。段灵一有刹那的恍惚。
    年晓无声地抽泣，他很少在段灵一面前哭。甚至，很少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哭得有些摇摇欲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段灵一发现，年晓的眼泪越擦越泛滥。两人光着身子站在淋浴间里，气氛实在诡异。段灵一拿了两个大浴巾，先把年晓包起来，又搭一条在自己身上。
    等到了更衣室里，年晓哭得更可怜，整个人都缩进浴巾里，还不敢哭出声。怕旁边有人听见。
    段灵一穿好衣服，拿过吹风机，给年晓吹头发。手指随着暖风插进年晓的发丝间，轻轻摆弄着。
    等头发吹干，年晓的眼泪也流干了。
    “哭够了？”段灵一蹲下直视他，“真不明白你是要倔什么，明明喜欢我，非得装作没有我也能活的样子。你现在过的是正常日子吗，不上学，就在一个破书店打工。”
    年晓低头不语。
    段灵一无奈，“起来穿衣服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那不是家，不是你的家。拜托你，离开吧，不要再介入我的生活了。”年晓沙哑着声音说道。
    “你闹什么呀。今儿是怎么了，成心找我不痛快是吧。从我找到你那天气，你就没给我好脸色。不是冷眼相待，就是爱搭不理。觉得我没地方去可怜，就收留我，觉得看我不顺眼了，就轰我走，你当我是流浪狗吗？”段灵一吼道。
    本来更衣室就没几个人，此刻都频频看过来。
    段灵一吼完，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控，关上储物柜的门转头就走。
    年晓在椅子上呆坐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等他穿好衣服，澡堂都要关门了。
    走出澡堂往住的地方走，没几步，就看到路灯下有个人影。
    “怎么这么半天才出来，我都要被蚊子给吸干了！”段灵一皱着眉说。
    不等年晓回话，段灵一牵起他的手，一步步往家走。年晓轻轻挣脱了下，没脱开，就这么让他牵着了。
    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以前段灵一经常带年晓出去，但像现在这样，手牵手散步回家，却是头一遭。
    很默契的，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的新床很大，就算躺两个人上去，也不会碰到彼此。年晓却因不断从背后传来的呼吸声，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敲门。急迫的节奏和强劲的力道，年晓甚至恍惚觉得那人是在故意砸门。
    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妈？您……”年晓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年妈妈的眼眶已经红了。
    她冲进屋里，声音都带着哭腔，“要不是你爸爸说漏嘴，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被休学！”
    “妈，您都知道了。”年晓关上门。
    “你们父子俩就联合在一起，瞒着我。你呢，学也不上了，就住在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还想瞒我多久！”
    “我是怕您，担心。”年晓说。
    “你当我是你妈妈吗。学校做出这么不合理的处置，你居然不跟家里商量一下，就休学。你能耐了你。我白养你这么大，你倒学会了先斩后奏。”年妈妈越说越气，此时已是情绪激动，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想要自己冷静一段时间。才和爸爸说，先别告诉您的。”
    “瞒着我，我就能不担心了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段灵一本来睡得好好的，这么一折腾也就不得不醒了。他听到吵闹声，从床上爬起来，疑惑地走到门口。
    年妈妈本来正激动地说着，看到上身半裸，下面只穿着一条内裤的段灵一出现在面前。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也是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阿姨，您，怎么来了。”段灵一也愣住，他没想到年晓的妈妈会这一大早的过来查勤，连忙找件衣服穿上。
    年妈妈忍无可忍地转头看向年晓，年晓目光躲闪，愧疚地低下头。年妈妈颤抖着走近，忽然一巴掌打过去，抽在年晓脸上。
    “不知廉耻！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年晓没想到年妈妈会动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年妈妈泪水已溢出眼眶，手掌颤抖着，紧接着又是一巴掌打过去。
    段灵一见此，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年晓面前，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打过后，段灵一淡笑道，“阿姨别动怒，要打就打我。年晓昨晚淋了凉水，半夜有些低烧，也没睡好，就别折腾他了。”
    年妈妈气得直大喘气，“你不说，我到还要问你。自己家里有几个钱，就认为能左右别人的人生。年晓这孩子，本来本分的很，可自从遇到你，他就变坏了。变得不知羞耻，做事不经大脑。还学会骗人了！”
    “阿姨，您气规气，但年晓，您应该是清楚的。如果不是考虑周全，他不会轻举妄动。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也是我不知羞耻，和他无关。”段灵一伸手，把年晓从地上扶起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有点儿肿起来了，过会儿找东西敷一敷。”
    年妈妈看两人一来一去的互动，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年晓，你给我过来！还站在他那边儿，还嫌错得不够多吗！”年妈妈过来就要拽他。
    段灵一死死把年晓护在身后，“阿姨，年晓已经成年了。很多事情他可以自己做决定了，您就算再不待见我，也该听听他的意思吧。”
    “年晓，你昏头了是不是。和男人在一起？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两个男人，能有未来吗？能幸福吗？人言可畏你懂不懂，别人会怎么看你，他们会唾弃你，会嫌你身上有病！”年妈妈急得直跺脚。
    “阿姨，现在社会人与人之间人情淡薄，别人家的事就算去说又能说多久。再说，人们的思想已经很成熟，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接受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社会是在进步的，思想也是在进步的。”
    年妈妈被段灵一说得一句话反驳不得，颤抖地指着年晓，“你呢，你也是这么想？要和他在一起？！”
    年晓往前走了两步，扑哧一声跪下。
    年妈妈心中有种绝望感，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年晓声音平静，却又悲伤地说，“妈，我试过了。我试过离开他。我有计划，有步骤地，要离开过他。我努力地，拼了命地，想离开过他。可是后来我发现，不管逃得多远，不管多视而不见。他都在那里，我的心，也在那里。
    就像您说的，我还那么年轻。大学都没毕业。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情爱。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是爱吗。只能是病态。可是我仍然觉得，和他在一起，我很踏实。如果他不在身边，就算我活得多坦荡，我都觉得家不是家。”
    段灵一听着年晓说得话，这段时间以来心中沉淀的冰雪，总算遇暖消融。他弯下腰直接把年晓从地上横抱起来。
    望着一脸吃惊的年妈妈，心平气和道，“阿姨，年晓的确千方百计想要离我离得远远的。不过我还是想办法把他追回来了。这段感情，我没能得到自己家人的赞同，所以我非常理解，您想要年晓过正常人生活的心态。不过我已经离不开他了。我得把他好好留在我身边，不然我发现，就连吃饭睡觉这样的小事，我都难以正常进行。我是个很自私的男人，我也是深深爱着年晓的男人。
    他是您的儿子，他跪您天经地义。但是我是年晓的男人了，让他跪，我实在舍不得。您看到我，都一定恨不得一脚踹死我。那我就别再您面前惹您心烦了。不然咱们还是屋里坐着说吧。”
    年晓都像捂脸，段灵一这段话说得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快放我下来。”年晓说。
    段灵一放开年晓。
    年妈妈发现自己似乎是太过生气了，此刻居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妈，您擦擦眼泪。我什么都听您说，您别生气了，再气坏了身子。”
    年妈妈悲伤，“你爸爸到底是说对了，他说你就像他。是个对情，从一而终的人。我不甘心，急冲冲地过来。想着就算你休学了，到底也该和他分开了。没想到你们还住在一起。作孽啊。”
    段灵一又想说些什么，被年晓按住了。
    “你们，我不会认同。也不可能同意。你要觉得，还想叫我声妈，就乖乖把学上完，毕业后回家来。找份工作，然后准备结婚。”年妈妈擦了擦眼泪，“要是你不回来……”她哽咽了下，“那我和你爸，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咱们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了。等我和你爸老了，你也别来看我们。你不是说你能幸福吗。那你就去找你的幸福去吧。”
    年晓其实对年妈妈要说的这番话，提前有些心理准备。但真听到她说出来，却仍然心痛难耐。他就在想，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就这么困难？
    后来，年妈妈走的时候，背影的坚定与绝决，彻底击垮了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