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恰好是第二十个【青然】侍奉意远天神的，第二十个年份。
    ——
    碧玺宝座上的男人长发及地，散落成卓然的孤傲。通透墨绿的大殿顶端，碧青牌匾上以绿金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恒柯殿。
    玉塑般优美冰凉的指，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茶盏。茶杯上，亦是用绿金细细描画了人界最繁华的离城，三月早春色。
    笔画用心。桃花繁盛，只是清一色的绿，便说是梨花，也是可以的。
    可那原本是桃花。
    ——
    薄似锋刃的唇抿了杯口，墨青眼眸颜色深邃，感情却冰冷得淡漠。
    意远天神。
    ——
    【青然】被丢在恒柯殿正殿中央，青衣被剑锋划破几道口子，缝隙中，露出几线雪白。
    抬头仰望宝座上，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双唇微动，她终究只说出这二十年来，早已成为习惯的两字。
    “上神。”
    “你还记得我的话。”意远天神看着杯中茶，连眸都不曾抬起。话语清淡，没有喜怒。
    她以为二十年，至少这个曾经纵容放任的上神，会有不忍。
    所以她努力地听，听意远的话里，有没有半分情绪。
    结果，是在万丈冰潭上掘冰。
    永无止境的冰凉。
    越来越深的寒冷——纵使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反常，只是平日般的冷漠。
    却足以让人绝望。
    ——
    她叫梳和。
    七岁时【涅槃】，被意远天神选中，一夕变回凡人。
    今年二十七岁。在凡界，该是为人妻母的年纪吧？
    梳和。
    涅槃。
    青然……
    原本淡忘的，都想起来了。
    现在才想起来。
    ——
    “神侍哥哥。”“青然小姐……”“我叫梳和……”
    神侍脸色肃杀，“青然小姐，您，只能是青然小姐。”
    ——
    她听说，上一个青然，是破瓜年纪时，在头上簪了朵桃花。
    所以【消失】。
    ——
    她还听说，最后，上神会让【青然】选择……
    容她最后，再听一回上神的声音罢。
    ——
    “你有三条路。”却不是意远。
    说话的，是两个负责清理【青然】的侍卫。
    “上神慈悲，一，许你返还人界，封锁身为【青然】的记忆。”
    “二，重入轮回。”
    “三，以三魂为媒介，以六魄为花肥——将形神湮灭飞灰，埋在恒柯殿后。”
    ……埋在恒柯殿后？
    是可以日日看到上神的吧。仰起头，意远将茶盏往旁搁下。
    一双稚嫩小巧的手接过茶盏，轻轻放在碧玺桌上。
    ——
    “我选，第三条路。”闭上眼，不再看。背过身，梳和站起向殿后走去。
    ——
    身后是上神的声音。他说着二十年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语气不是熟识，而是从未变过。
    “你，叫青然。”
    ——
    “你，叫青然。”
    “是。”稚嫩玲珑的声音清清脆脆，利落干净。不禁让人想到一瞥时，那个小女孩的眉目间，有隐约飒爽风骨。
    ——
    梳和回想，自己当时的回答——
    为什么？
    ——
    意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梳和。”。
    喊的，竟是她的名字。
    他竟然记得？
    急急回身，梳和望向意远，神色是彻底绝望后，再次攥住希望的，扭曲的喜悦。
    ——
    意远的眉不可察觉地皱起。他勾了勾手指。
    梳和腰间一轻。伸手，玉箫已经不见。
    ——
    “这支玉箫，你要配好。”意远把玉箫递给小女孩。
    “但记住，不许吹奏。”
    ——
    梳和唇上一凉。想张口，张不开。探指去摸，却在触到嘴唇所在地方那一刹，缩回手指。
    她已经没有嘴唇了。原本的嘴唇所在，变成一片光滑的肌肤。
    仿佛上好的羊脂腻玉。
    ——
    “否则，和她一样。”意远仍是清清淡淡的语气。
    “是。”
    ——
    清理完第二十个【青然】，两个侍卫开始闲谈。
    “恒柯殿后，这是埋的第二十个人呢。”
    “我倒没见哪个【青然】选其他的路。”
    “诶，上神种在殿后的这株桃花，可是愈发茂盛了。”
    “那是自然。用活人魂魄当花肥，仙界——三界中，怕也只有上神一人了。”两个侍卫对意远，是十分的敬畏。
    “埋完没？”
    “还有一点。”
    “快点啊，完事去别临馆喝酒，我请客！”
    ——
    夜未央。
    夜将央。
    “意远，天帝亲临，还不接驾？”来者一身白金华服，似半梦半醒间。气势威严，话语倒是轻漫调笑。
    是天帝。
    意远遣退【青然】，冰冷的语气毫不留情。“恒柯殿不迎闲客。”
    天帝打了个酒嗝，威严凌厉的眉目作成可怜的样子，七分滑稽。
    他抬起用月线绣满金银真龙的白金衣袖抹抹嘴，故作捧心状，“你好狠的心。上古五神就只剩你我两根独苗，你竟还赶我走。不，你根本就没有心~”
    ——
    “只剩你我？”
    “斟言不是你亲手打散魂魄的。”是反问，意远却用的陈述语气。
    天帝神色一僵，眸中故意奢靡繁华粉饰的颓唐，泄露了半分清明——恰巧被意远看清楚。
    斟言是天帝的痛处。
    意远最爱的，就是逮住别人痛处施展一字诀——
    戳。
    ——
    “这下好了，你酒醒了，醉解了。恒柯殿不留客，自便。”意远无意陪天帝胡搅蛮缠，转身便走。
    ——
    “呲啦。”茶盏被某醉鬼失手摔碎。
    “刚好用得旧了，天帝记得帮我搜罗一套新的。”
    “要白玉的，谢谢。”
    “我说意远，你便不好奇，在人界的那一世？”
    意远脚步微停，“我早通晓。”
    天帝眯起眼似笑非笑，“通晓什么？”
    “尘远笙，开创玄泠盛世，天下一统。”意远答得一板一眼，敷衍，却叫人难说敷衍。
    “这便是通晓？”
    “便是通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