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二季向来阴晴不定，前儿还是艳阳高照，今日便吹起了大风。沈歆妍素性畏凉，经不得冷风直吹，却只披了一丝帛，便坐在园子里吹了半日的风。
    忽地，柳叶眉紧蹙，抬起手掩住口鼻，轻轻地咳嗽起来。一旁的红袖见此情形，连忙为小姐倒了杯茶递过去，便打开了话匣子：“小姐，您莫要嫌红袖多嘴，纵使您不愿入宫，可咱们沈府总得出一秀女，若非是您这长女，便是三小姐了。三小姐不过十岁，您让老爷夫人如何是好？”
    红袖自小跟在身边，说话虽直，却并非没有道理。自己是家中长女，二妹歆婷五岁夭折，另外两个妹妹年纪尚小，若要她们代替自己……歆妍不禁晃了晃头，咳嗽几声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罢，罢……你且悄悄儿找那苏家大郎，给我开个治风寒的方子。离选秀之日尚有一月，来得及。”
    红袖略微踌躇，唤了另一婢子扶小姐进屋，换了身衣服便从后门溜出沈府。
    此刻，宫中亦不平静。
    正章皇帝邹云墨正手提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旁的仲春磨着墨，跟着所书写的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念完，侧目微笑地看着云帝：“皇上，这可是《诗经》里头的蒹葭一诗？”许久，才听见云墨答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能知道它出自何处，将来自然能成为男子眼中的伊人。”说罢，在香草笺的下面下方盖上自己的印章，将纸递给仲春道：“送去畅安宫。”
    畅安宫，乃是柳昭媛柳清眉所居。柳昭媛年方二九，乃是中书侍郎柳大人嫡长女，正章元年入宫为慧贵嫔，因去岁产下皇三女安乐帝姬得以晋位为昭媛。因宫中缺少嫔妃，这九嫔之位只有柳氏一人。
    那柳氏收到东西，顿时热泪盈眶，嘴里喃喃道：“皇上竟也是记得本宫的……皇上……”柳清眉向仲春微微福身：“谢大人为本宫送来这幅字，还请大人转告皇上，臣妾定当安守本分，好好照顾安乐。”
    仲春见此情形，不免对柳清眉心生悲切：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而这柳昭媛，却是付出真心。不忍多看这畅安宫的寂静。浅浅屈膝行礼便离开。
    路过宓秀宫时，隐约听见滟嫔的打骂声。
    这滟嫔安蕴蓉乃是太后表侄女，去岁入宫为滟贵人，因相貌出众也深得皇上喜爱。本就是心气儿极高的，却时常受瑾芸夫人的敲打，满肚子不服气没地儿使，便只有向宫人撒气了。
    仲春沉默，拢了拢鬓边碎发，走进天巧殿。见那滟嫔手里还拿着一只琉璃碗，做势要往她跟前的小宫女砸去。仲春见状，立刻厉声道：“小主这般不惜宫人性命，不怕下官在皇上跟前替小主‘美言’几句么！”说着，将那全身哆嗦的宫女拉过来。
    滟嫔本就不喜仲春以代诏女官的身份自由进出仪元殿，极不满地闷哼一声，但终归害怕她向皇上说些对自己不利的言语，只好低头：“大人倒是心善，只是本主管教自个儿宫里的奴才大人也要来插手，不知是否是仪元殿事务不够多，大人闲的无事便来后宫管教下人了？”
    仲春微微颔首，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才留下一句“小主自求多福”便离去。
    转眼又过十几日，沈歆妍的风寒经调理已然大好。倚着榻上案几，对着绣架上那幅海棠图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
    “见姐姐这副模样，哥哥便能放宽心了。”闻声抬头，是三妹妹歆婕。
    歆婕微笑着坐过来道：“长姊将要入宫选秀，病央央的可是不好，若非兄长发现得即时，不知得躺在屋里多久，定是要错过殿选的。幸得姐姐放宽了心，身子倒是好了许多。”
    歆婕乃是二姨娘所生，虽是如此，但却是一出生便养在母亲身边的，与大哥和自己走得也比旁的兄弟姊妹近。歆婕性子温婉，比常人多了几分心思，想是她也知道歆妍并非乐意入宫，难为她不过十岁的年纪，说话便这样老成。想着四妹妹不过三岁，尚是寻常人家小心呵护着的年纪，却被三姨娘强逼着去学琴棋书画，沈歆妍眸子暗了暗：这便是我官宦人家的子女必要经历的了。
    歆妍低头看着手中的绣活，答道：“既然改变不了，不如放宽心去想想未来。”又绣了一针，顿了顿道：“听闻当朝天子相貌堂堂，我听着也想去一睹真容了。”
    歆婕一愣，忽地抬手捂嘴咯咯笑起来：“我还说长姊为何染了风寒呢，原是患上了相思病！长姊可要婕儿为你做几块红豆糕来解病？”
    歆妍闻言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扬手要打却又无力地垂下来，只做生气的模样：“好你个婕儿，倒是学会打趣我来了！”
    歆婕连声说着不敢，恰逢母亲寻歆婕，便快步溜了。
    选秀之期即刻便到，沈歆妍心里怀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期待，但终究换了一件雅青色五瓣海棠纹宫裙，裙上月白海棠乃是苏州绣娘所绣，中心花蕊用一点豆芽绿代替，外披青色平纹暗花春绸所裁成的绫衣。精心挽好一仙游鬓，加饰玉钗花钿，用铜黛描好柳眉，才对铜镜里模糊的人影满意一笑。
    此时，红袖已走进屋里，见我如此欢笑道：“平日里小姐不喜打扮，今儿个用心起来，可是艳压群芳。”说完，又稍稍蹙眉：“就是素了些。”
    歆妍也不恼，只说：“素了才好。”说完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便搭着红袖的手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随着马车的摇晃，终归是到了宫门。见一内监将脚踏放过来，红袖便撩开车帘扶着歆妍下车。向那一内监点点头，看了看红袖，红袖会意，立刻从荷包里取了几块碎银子，塞给他道：“公公辛苦，这时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那内监收了银子，口中说着吉祥话，又做了一辑才离开。
    歆妍环顾四周，满园春色，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抿嘴儿一笑。绿色在万花丛中，原是陪衬，如今少得可怜，却变成亮丽之色了。
    “我还道是谁呢，原是妍妹妹。”娇柔的声音传来，闻声看去，见是熟识的苏怡人。
    歆妍过去拉住怡人的手道：“妍儿还想着怡人姐姐怎么没来，转头儿便看见了，当真是不能在背后说人。”
    沈歆妍细细打量了苏怡人，她身着樱桃红绣栀子花蝶苏缎宫装，梳着精巧的发髻，发间不用金饰，只以碧玺花朵零星点缀，髻上斜两枝雪色流珠发簪，卷起的鬓边嵌着一粒一粒莹莹的紫瑛珠子。衣裙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浅绯的栀子花瓣，伴着银线湖蓝浅翠的蝴蝶，精绣繁巧轻灵如生，仿佛呵口气，便会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飞于衣裾之上。
    苏怡人轻点一下歆妍的额头：“你呀，还是一点儿没变，就会逞些嘴上功夫！前几日红袖跑来说你病了，要哥哥给你开个方子，当真是吓了我一跳！”说着，还拍了拍胸口，似乎还心有余悸的模样。
    歆妍吃吃地笑，只当是听别人的故事，眨了眨眼道：“皇上是人中之龙，定是仪表堂堂，妍儿若是能入宫，该是多好？”
    怡人垂眸，半晌才答：“找一个不负痴心的人才是真真儿的好。”
    歆妍了然，怡人与之前的自己一样，不愿入宫，却又疑惑怡人既不愿为何又是尽心打扮过的模样。
    “荆州刺史长女狄氏梦辞，临安县丞嫡女倪氏渠施……礼部尚书嫡女苏氏怡人，进殿觐见！”内监特有尖细的声音传来，召着秀女进去。苏怡人轻拍了拍歆妍的手，道：“愿妍儿能如愿以偿，也愿我苏怡人，如愿。”说完，便跟着内监进去。
    歆妍望着那渐渐模糊的人影，微微点头：“姐姐，你定能如愿。”
    苏怡人走进了云意殿，打量着四周。这云意殿是长春宫主殿，历来便是选秀之处，自然是美妙绝伦。只是这样的屋子，只是给可怜的女子，拴上了金丝鸟笼。无意地笑笑，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被人看在眼里。
    “苏氏怡人，礼部尚书嫡女，年十六！”内监的声音拖得很长，怡人趁着这当儿向前挪了一步。按着母亲教的些个礼数，缓缓跪下：“臣女苏氏拜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抿着茶，并未说话，太后道：“苏氏？可曾读过什么书？”
    怡人转了个心思，故意降了声音回答：“臣女愚笨，未曾念书，只略识几个字罢了。”
    皇帝不满地摇摇头，太后嘴角却慢慢扬起：“女子无才便是德，甚好。闺名可是怡人？当真是教人心旷神怡。记下名字吧。”
    怡人听见，眼眸立刻黯然失色，复又强笑起来。伏在地上：“臣女谢太后恩典！”见太后微微点头，怡人便随着一姑姑退了下去。
    怡人出殿，见歆妍正拿着一朵秋海棠把玩。歆妍发现了怡人，微笑：“姐姐可是如愿？”见怡人轻轻摇头，只是惋惜道：“来则安之。”怡人颔首，只是垂着眼帘一步一挪地走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