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市一医院的停车位像往常一样紧张。黑色小本田跟在长长的车队后面慢慢地挪。等停好车从地下室上楼，东方淮看了看表，距离他到达医院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男人拎着保温盒熟门熟路的上楼。八号楼六层的护士看见他已经很熟悉了。长长地走廊，被漆成浅粉色的墙壁，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朝北方向是护士台，南边是一间间病房。走廊上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病人在医护人员的搀扶下走过，不断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特护病房的房间在最靠里，东方淮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缓缓朝前走去。
    ——八号楼，又被称之为癌症楼。
    四十多岁的护士长拿着病历本走出来的时候，东方淮正准备走进病房。女人和他打了招呼：“小淮又看看你舅舅啊？”
    “嗯。”东方淮点了点头。房间里阳光很好，室内的温度与湿度都被调整的十分宜人。宽大的阳台上放着张单人沙发，玻璃矮几，矮几上放着一个玻璃保温杯，杯中泡着茶，热气氤氲，茶叶浮动。单人沙发上安逸的坐着一个上了年岁面容清癯的白发老人。他戴着一副银边眼镜正在读报。内间中央放着一张床，对面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机。两边各一个床头柜，柜上放着些水果、书和相框。黑色相框内是一张三人合照，里面分别是老人、东方淮和一个笑容开朗的女人。
    “舅舅。”
    房间里的护士都跟着护士长走了出去，末了还为舅甥俩带上了门。老人家看着东方淮进来，把眼镜取下和报纸放到矮几上，笑眯眯道：“你又给舅舅带什么好吃的了？”
    东方淮把保温盒放到桌上，伸手从抽屉里取出碗筷：“师姐说你念叨很久了，我就给你做了。”他把碗筷拿进洗漱间清洗，老头子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床边：“哎呀，果然和那个丫头提，永远都是要你来做。”
    “师姐比较忙。再说，我们谁做不都一样吗。”东方淮用干净的纱布把碗擦干，脸上难得有那样柔软的表情。老爷子摇摇头：“小曼那丫头手艺跟你可没的比。她哪里是忙呢？”
    东方淮打开保温盒的盖子，浓郁的香气飘散开。枸杞焖小鸡，黄澄澄的汤水下是一只完整的小鸡。老爷子拿调羹在鸡胸脯上轻轻一划，白色的鸡脯肉便露了出来冒着腾腾热气：“哎哟，炖得好酥啊。”
    东方淮从一旁拿过椅子扶老爷子坐下，用大勺把鸡汤盛进碗里递过去：“您当心烫。”
    “好好好。”老头笑眯眯的拿调羹在碗里转了转，盛起一勺吹了吹，边吹边问道，“你最近，还好吧？”
    “都还好。做了几单生意。”
    “我听小曼讲，有人在查你？你当心着点。”老人家喝了口汤，惬意的眯起眼，“嗯……汤头很鲜嫩，这小鸡挑得不错。枸杞、人参，味道都进汤里了。”
    “舅舅的舌头好。”东方淮坐在床沿望着他。老头摇摇头：“哪是舌头好呢，我都看到了。哄你玩呢。”
    “是是是。”
    老爷子又咬了一小口鸡肉，炖酥了的小鸡老人家吃来也不费牙口：“我是老了，帮不到你们了，只能呆在这吃吃喝喝，等死了。”
    东方淮眉头微微皱起。其实舅舅不过六十余岁，以他以前的健康状况，五十许看来也似三十余而已，只可惜，疾病催人老。
    “小淮啊，舅舅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你。放不下心啊……”老人家望着那一碗汤汤水水长叹了口气，“小曼都知道，到岁数了，就该退了。你们不像我们那时候，名头在道上响亮，谁都知道你，想退，来杀你的人是一波又一波，拦都拦不住。你说谁知道你呢？你要退，什么时候都能退。”
    “舅舅，我……”
    “小淮，杀人，哪能杀一辈子？”老爷子把碗筷往桌上一放，“做这行当不能信报应。但不信不代表没有。有的事，是报应啊。”
    东方淮沉默了下来。老爷子的话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做舅舅的拍了拍东方淮交叉握起垂下的双手：“我从这张病床上睁开眼起，就说过：从此以后，我东方六韦只有女儿和外甥，没有徒弟。没有徒弟——因为我不希望谁来接我的衣钵。你不安定下来，舅舅死不瞑目啊。”
    东方淮别过了头。沉默片刻，他答道：“舅，杀了那些害死我妈的人，我就退。”
    覆在东方淮手腕上的那只枯瘦的老手猛地一缩：“你查到了什么？！”
    “这您别管。”
    “小淮，你妈当年是用命把你保下来的，你——咳咳咳……咳咳咳……”老人家情绪一激动便剧烈咳嗽起来，东方淮忙站起来扶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东方六韦挥了挥手，缓过一口气，东方淮忙去把那杯温茶水拿过来。老爷子喝了口水，总算是恢复了过来。他握紧了东方淮的手：“你、你是不是去找秦方了？”
    “他是最后见过我妈的人。”
    “你在给他做事？”东方淮沉默了。老爷子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坐着，他两只苍老的就按在膝盖上，阳台上的光照进来，堪堪能到病床的一边，老人垂暮的脸低垂着：“小淮啊，你五岁，我就把你带到身边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替你妈报仇。但报仇哪那么容易？吃这碗饭，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死在谁的手里了。那是舔着刀口过日子，你妈是不想让你走这条路的，我对不起她我把你带了上来——但我不想，你最后踏了你妈的老路。”
    五岁。东方凤秀死的时候，东方淮五岁。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他妈妈当时正坐在家里吃晚餐。他还能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给他做的是带爱心的蛋包饭。饭里面有一颗颗的嫩豌豆，还有母亲自己腌制的腊肠。
    明亮的灯，灯笼状，白色的灯泡就在圆形的玻璃灯罩里面。光打在母亲的脸上，她面目线条柔和，像笼上一层纱。
    “小淮，好吃吗？”
    “好——吃——！”
    母亲在他的煎蛋上挤出一只米老鼠：“好吃就多吃点。”
    女人的微笑下一刻便消失。随着餐桌顶上灯罩炸裂，女人抱着儿子敏捷往侧面一跃。她压着儿子伏在地上，碎玻璃片不停地往下掉。桌边的窗口四周都摆了东西，不管从什么角度狙击，餐桌椅上永远是盲点。
    “小淮，爬到卧室，躲到衣柜后面的暗格里，妈妈如果没有叫你绝对不要出来！”
    “妈……”孩子颤抖的声音惊恐的看着母亲。
    “快去——！”
    他照着母亲说的爬进了卧室，打开衣柜门滚了进去，衣服后面有一扇小门，小小的孩子照着母亲过去教过他的，伸手按在突起的一个按钮上。衣柜外从玄关处传来一阵巨响，东方淮躲了进去。越来越密集的枪声。什么东西被打碎，有什么人倒下……这就像是一场噩梦。东方淮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敢想象自己的母亲究竟正在经历什么。
    那么多枪，母亲……
    时间好像特别、特别的漫长。
    当门再一次打开时，外面的光照射进来。衣柜外站着一个面部线条硬朗的男人。
    “……舅舅。”
    男人伸出手把东方淮抱出来。整个衣柜门已经被毁了，他一落地便踩到一脚的碎木块。东方淮快步的跑了出去：“妈妈——！”
    “小淮！”
    男人忙跟了出来，正准备伸手拦住他，男孩却自己停在了卧室门口。
    血泊里躺着的，是他的母亲。
    那个对他笑，带他去玩，给他讲解枪械知识的母亲。
    死了。
    男人捂住了东方淮的眼睛。男孩颤抖着手缓缓的抓住了他的手指。
    “妈……”
    他张大了嘴，大口呼吸却好似窒息。胸口像是被插入了一只巨掌攫住了心脏。
    “妈……”
    他越是用力想要把男人的手拽下来，男人就越是将他的眼睛紧紧捂住。
    “妈——！！”
    残破的楼房中，被染成红色的地毯上，女人浑身弹孔睁大了眼，望着衣柜的方向。冷风通过破碎的窗灌进来，冻得东方淮浑身发冷。东方六韦在警方来之前便带着东方淮离开了。男孩沉默的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冰冷的目光失去了焦点。东方六韦把他带到自己郊外的住处，他们到时，一个女孩正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她对师父身后的男孩很感兴趣。然而不论他说什么，东方淮都没有回答。
    “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想伸手拉他，却被东方淮侧身躲开了。东方曼皱了皱眉，正要冲上来却被男人一把喝住：“小曼！”
    “师父……”女孩只好停下动作，原地站好“我只是想和他打一场。”
    东方六韦疲乏地坐到沙发上：“下次吧，他……”还未等男人话音落下，东方淮却如一道闪电猛地扑了过去。两个孩子立马纠缠的相斗起来。东方淮五岁，大他四岁的东方曼显然占了上风，但他的出手太狠太快，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他不会服输，也不知道疼，就算明知对方的拳头自己躲不开，也硬受着进行回击，硬是与对方相斗到无法支撑为止。东方六韦本想出手制止，但他知道，东方淮需要发泄，这场打击太过强烈，这孩子恐怕无法支撑。
    东方曼也是第一回遇上这样不要命的小鬼，但好歹也是六韦在几千个孤儿中挑选出来的，经过四五年训练，对付一个五岁的东方淮还是绰绰有余。
    “师父，他输了。”
    东方曼看着倒在地上再一次想挣扎着爬起的小孩，朝东方六韦望去。男人走过去将小男孩抱起：“是平手，丫头。假如他手上有刀，你在最开始就被割喉了。”
    东方曼不信，跑去洗手间的镜子前。她的脖颈上果然有一道红色抓痕自上蜿蜒而下。
    东方淮是一头豹，他有猫科动物的慵懒与优雅，与之相匹配的是野兽的凶狠与力量。何况乎是一头遗孤小豹。仇恨的力量支撑着他成长，支持着他在母亲原来走过的路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