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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你说你要去远方寻梦。我默然,放你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说我等你回来。自那以后,我独守一茅庐在我们住了八百年的无尽洪荒之中。我扳着手指数着东升西落的太阳、阴晴圆缺的月亮、忽明忽暗的星辰以及那春来秋往的四季。我不记得这数字轮回了几多次,我更不知道这仿若复制品的场景我究竟见了多少次。我知道的是,门前的池塘变得干枯,我忘了哪一年,里面再也没有蛙鸣,没有遮蔽的荷叶,没有亭亭玉立的荷花,也没有蜻蜓立上头。你离开的那一年,栽种的梧桐,如今,我在它傲天的树冠遮蔽下置了石桌和残局。漫天的桐花落下,总让我误以为等待即将结束。我欣喜地炮制一壶清茶,不知道你是否还喜欢当年的味道。也许你会喜欢浅尝一樽清酒,所以我也没有忘记温上一壶暖酒在热汤里,或者冰镇一壶水酒在碧潭里。
    那一年又一年,桐花落尽的时候,我也没有等到你。我喝完了清明采的新茶,放冷了温热的清酒和着碧潭的冰酒进入我的口腹。日复一日,我依旧斜倚在梧桐树下,研究那没完没了的的残局,等待着归期未知的你。
    这些年,我遇到过不少人,他们来去匆匆在我的等待里。有的只是留下一丝痕迹就像小石子激起池塘水波的紊乱;有的,只是会偶尔想起,淡然一笑,像上个季节那朵开得别样的玫瑰;而有的却扰乱了我的心,在这斗转星移里,想起他竟也成为了习惯。
    那一年,很久远,久远到我不记得那年的我指尖灵动的水波。他是你离开后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那是一个晨光熹微,阳光洒落在屋檐下的日子。那人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颈上系着一条红丝带,耀眼的就像太阳。也许是他远行前的恋人留下的思念,也或许是远行途中邂逅的美人留下的纪念。都好,那都是一种牵挂的思绪和不舍的情谊。我记不清他的脸,许是当年也就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冠袍玉带,温润如风,朗朗乾坤一儒雅君子。我不记得他与我说些什么,只记得我们在池塘边的石桌上下了一日的残局。我泡了你最爱喝的清茶,却最终残局依旧是残局,谁也赢不了谁。他不过是一路人,和你一样,心在远方。残局的结果如何,并不在意。
    我遇见的第二个人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那年,你离开,也不过数十年光景,我也还在天真的期待着明天你就会归来。那日,他喝得烂醉,或者,他从未清醒过。因为我从未见他放下他的酒壶。他上了年纪,鬓角已经有了华发,眼神浑浊带着岁月沧桑的洗礼。我温了暖酒给他。他一边喝酒一边絮叨他见过的有趣的事情。他的故事没有连贯性,往往他刚刚开始一个故事就接着讲另一个故事的结局。我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于我,他的故事我并无兴趣。或许很久以后,他的故事里会出现一个我,只是不知道他会讲一个开头还是讲个结尾。他看见了桐树下的残局,挥手打翻。他说既为死局何不死里求生,再来一局。我没有恼怒他的粗暴决定,只是顺意一场格斗。一日一夜后,我为他的酒壶灌满清酒,而桐树下的棋局,已然又是一副残局,胜负未知。也或许有人迷于途,就算重来多少遍,执念还是会让他困死局中。
    又不知道桐花落了几次,我遇见了一个女子。是的,女子。他红衣墨发。英姿飒爽,高坐在一匹白马之上。许是路遇我这千里洪荒之中唯一的人烟,我想女子对我的好奇心不亚于我对她的探究。我端出一盘洗干净的果蔬放在树下的石桌上招待他。我想他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我也愿意听一下这个故事。她的故事很长却简单,她来自江湖,习武之家的孩子自是骄横飒爽。那是她少年的时候,顽劣的她偶在茶楼路遇一青衣公子,羽扇纶巾,玲珑剔透,玉郎公瑾也不过如此气度。一见钟情注定那一眼万年的开始,只因为那千万人群里吸引瞳眸的一个回首便注定沦陷在情殇里。江湖门派,官宦子弟,本是天差地别的身份。却不料,风云骤变,朝廷换了天。官儒之家,受前朝恩惠,死节不降。朝廷不肯留此祸患,又不忍儒才之家就此屠灭,当朝只好留下独子将其幽禁。而女子自是不肯就此天涯海角,她要去寻他,天灾人祸,她都要和他一起扛。女子爱上了男子,不畏一切追寻,很俗套的故事情节。只是我感念女子的勇气和坚持,再俗套的故事情节也会被不俗套的男女主人公演绎出不同的情趣。女子讲完故事就走了,她匆忙踏上了寻找的道路,她不希望她寻的人等得太久。我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对她的故事表示星点见解。只是忘却问她,那男子是否也如她爱他般爱她?我真的只是恰巧忘记了而已,因为我在思考另一个问题,我在等待的人是否真的会如我所期盼的一样归来?纷扰红尘,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靠坐在日渐老去的梧桐树下,一想就是多年。我想得让自己都动摇了信念,我开始害怕。我觉得我需要一些新鲜的事物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就在这个时候,他来了,一个小人儿。一个小小的男孩,只有九岁的样子。他在这里陪了我半个月之久,是我身边多年来待得最久的会说话的活物。他很沉默,抑或在他眼里,我甚寡言。我们鲜少交谈,只是日日相对罢了。他会弹古琴,只是看得出来初学,技法并不十分高超,偶尔还会有停顿和错音。年少就是资本,认真是最好的态度。他的音律敦厚,虽是小小年纪,却看得出眉宇间的稳重。只是少年早慧,多不得善终啊!他饮我泡的花茶,然后认真地夸赞我的手艺。某日,他看见了我摆的残局,便轻轻执子,在楚河汉界于我对弈,我不语,只是默默陪他博弈。他果真聪慧,不日,便看得出棋艺精进。那日,是他到来的第十四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没有在院子中找到他。我泯然一笑,他是打算开口了吗?我在碧潭边寻到他,他正望着碧潭的清水发呆。我安静地坐在他旁边,他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他的身份如同他的眼神一般高贵,只是年幼而孤免不了被欺侮。嫡亲的妹妹昏睡不醒,他却毫无办法。九岁的孩子声音颤得像打摆,抖擞不成句。人世间注定的故事和命运没有办法挣脱。命运是个无法改变的执念,万般游离,谁都不是最终的终结者。男孩的悲伤弥漫,连白云都蒙上了灰。许久,男孩的声音不再颤抖,声音变得深刻辽远。我不知道他是否成长,是否会变得如同自己想象的模样。我只知道,他会如愿。我在第二日清晨送他离去,没有忘记送他陈年的碧潭莲心,有多陈,我已经不记得了。
    男孩走了,我的生活又开始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守着日夕月落,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发时间。我抓住任何一点新鲜的事物,打发着无尽的等待。我最近开始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记录时间,虽然我也不明白我为何要记录时间,因为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曾经我用身高来记录逝去的年岁,再后来,我用桐花来记录四季。日子就这样从我的指尖一天天滑过,如同太阳在我指缝堕落。
    某一年,我收养了一只猫,雪色的白猫,我叫它“球”。它陪我很多个日子,我看着它在碧潭里抓鱼,看着它在太阳下慵懒的午睡,看着它日渐动作缓慢,看着它眼神变得浑浊,开始衰老,死亡,沙化在风里。
    等待耗费了我太多的时间,也耗尽了我的生命力。我不记得哪一日的清晨,我发现自己没有了昔日的精神力。某日,我在铜镜中,看到,雪花爬上了我的鬓角。我开始恐慌,恐慌自己逝去的生命力会让我衰弱,在某日你归来的季节里。你还是你,而我,已不是我。
    你回来了,在某个落日燃烧的黄昏。那一日的落日,仿佛烧尽了空洞的时间里累积的热量,带着灰飞烟灭的绝望。
    你一袭青衣,管束三千墨发,眉目如画。
    你背着光,我看见云彩在你身后变换着色彩。
    抿着嘴角,你的笑容温和,一如我等待千年的你。
    那日,你眼角的星芒照亮了我的夜空,结束了我无尽的等待。
    我端来新泡的花茶,摆上那未完的棋局。
    你浅啜一口新茶,手执一枚棋子,楚河汉界,攻城掠地,你我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我都明白,残局始终是残局,谁也无法走出这残破的局。
    那日的棋局,我们下了很久。终于,一局残局,刻在天边,无法挣脱这命定的局。
    你倒一樽清酒细品,三杯两盏淡酒不敌愁绪,醉来如山倒。
    你挥袖打翻棋局,四方军帐少一帥。
    残局破。
    棋局无奈,我们都挣不脱命运。
    我沉于碧潭,最美的落幕方式。
    你的身影,模糊到透明。不过我倾尽韶华,赌尽生命,换来一场残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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