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雪下得越发快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看不清半丈外的景物。
    街道上早没了路人，连巡夜侍卫都没影了，只听得沙沙落雪声，宛如蚕食桑叶。香逸雪离开小屋撑伞而行，不知不觉来到报恩寺门前，恰巧看到寺庙的小和尚开了边门，放那些乞丐进寺庙取暖。
    小和尚将乞丐带进后院，又抬来一大锅滚热的姜汤，当分派到最后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手上时，惊愕表情半天没能平复。
    小和尚记得很清楚，当时公子放下雨伞，双手接过那碗姜汤，用好听的声音跟他道谢，若有若无的香氛渐渐掩盖鼻息下的乞丐臭味。
    一碗姜汤饮尽，香逸雪放下空碗，顺着寂静的山廊，走到大雄宝殿外，望着金字牌匾半晌，缓缓跪在殿阶之下。
    每一条剑下的人命，化为漫天雪花，哀吟充斥耳鼓，让人逃无可逃。当初香令艾替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跟慧娘离开香家，此刻该过着怎样陶然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报恩寺的寂空禅师走来，用慈悯又通透练达的声音问道：“施主，雪重夜寒，何故长跪殿前？”
    香逸雪静默半晌，才缓缓道：“大师，我在尘世中洗练，想脱去这身浊骨，谁想染得满手血腥，与山门越来越远……”
    寂空禅师道：“阿弥陀佛，山门就在施主膝下！”
    香逸雪苦笑道：“但我却不能留……”
    寂空禅师道：“既然前路明了，又何苦为难自己？”
    香逸雪眼神茫然，望着紧闭的殿门，喃喃道：“我心难安……”
    寂空禅师道：“跪了，便能心安？”
    香逸雪一时无语。
    寂空禅师道：“那从明日起，贫僧便替施主夜夜留门，好让施主白日里走得更安心！”
    香逸雪闻言一震，痛苦得低下头，泪水顺着脸庞滚落，一滴滴落在雪地，瞬间成了雪窟窿。
    寂空禅师见他悟了，颂声佛号转身离开。
    香逸雪颤巍巍起身，泪未干，心却越发冷了。山门，从他踏上晶曦崖的那一刻，就错过了！
    跪在佛前不能抵消杀戮的罪孽，而手执利剑的人只能往前走，舍了这一身的骨肉将该讨的讨回、将该偿还的偿还……
    香逸雪再次睁眼，躺在天字号楼内，蝶儿正在门口给裁缝赏钱，新袍叠得四角崭方，从内到外摆在床边。
    香逸雪坐了起来，身上伤口已被重新包扎，见蝶儿进门了便问道：“我怎么在这儿？我的伤……”
    蝶儿皱眉道：“你深夜去报恩寺作甚？叶影说你伤势并不严重，怎会无故晕厥在报恩寺？”
    香逸雪静默片刻，淡淡道：“祈福！”
    蝶儿挑眉道：“何意？”
    香逸雪道：“我要迎娶秦玉珏！”
    蝶儿蹙眉道：“迎娶？”
    香逸雪道：“明媒正娶！”
    蝶儿失笑道：“当真？”
    香逸雪淡淡道：“当真！”
    蝶儿狐疑道：“香家族长那里，你要怎么交代？莫说他是个男人，就算是个女人，戏子也不得入香家族谱！”
    香逸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抄录一个名字，后世子孙谁知秦玉珏是男是女？”
    蝶儿盯他的眼睛，转瞬不移道：“兰公子呢？”
    香逸雪淡淡道：“棘手之人，不回华山又不去它处，倒似要跟香世山庄共存亡！”
    蝶儿讥诮道：“所以你就找个秦玉珏回来让他死心？”
    香逸雪道：“我没那心思，一切随缘而已！”
    蝶儿道：“意思是？”
    香逸雪道：“他若只是秦玉珏，我便会好好待他。”
    蝶儿一针见血道：“就算他只是秦玉珏，你又能好好待他多久？”
    香逸雪道：“我去风月山庄之后，一切就要有劳你了！”
    蝶儿瞪他一眼，反唇相讥道：“你总听不得我说丧气话，殊不知我听你的丧气话，听得耳朵都结茧子了！”
    香逸雪眼中再无波澜，平静道：“有劳！”
    蝶儿讥讽道：“怎么，去了一趟报恩寺，连心都死了不成？”
    香逸雪只是一笑，淡淡道：“那鱼瓶呢？”
    蝶儿见他无心斗嘴，便也收敛态度，从袖中拿出鱼瓶道：“里面换成了雀花胆，色泽上都差不多，希望能骗过月执事！”
    香逸雪捏在手里，目光凝视着它，淡淡道：“为了除掉一个血教主，竟对所有参宴者下毒，真不亏是风月山庄的门人！”
    蝶儿收回审视他的目光，坐到桌边慢条斯理道：“我倒希望她更狠一点，若也似秦公子那般可怜，只怕少主就忙不过来了！”
    香逸雪低哑道：“蝶姐……”
    蝶儿叹道：“少主，你说兰公子不肯醒来，你又何尝不是？你想自欺到何时？”
    香逸雪沉默半晌，掀开被子下床，抖开新袍穿上，心平气和道：“盖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