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香逸雪坐在床上，皇甫玉露出惊喜神色，把药碗塞给香令艾，快步来到床边道：“雪球醒了？还在发烧吗？快把被子盖起来！”
    皇甫玉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替他把被子掖好。
    香逸雪惊喜道：“干爹，你怎麽来了？”
    香令艾端著药碗，冷脸一旁，眼神愠怒。
    皇甫玉搂著香逸雪，爱怜地责备道：“你这孩子……进城也不先回家，雪天跑到你娘坟前，幸亏我叫张伯去扫墓，才发现你晕倒墓前，你全身都冻僵了，差点没救得过来！”
    香逸雪蓦然瞪眼，不知皇甫玉在说什麽，他何时去过娘亲坟地，明明被困馨雅阁，爹爹见死不救，任他自生自灭！
    皇甫玉叹息道：“你这样糟蹋自己，也不怕你娘看了会心疼。”
    香令艾冷冷道：“先让他吃药！”
    皇甫玉叹息一声，溺爱地道：“雪球，先喝药，我给你带了糖人！”
    香逸雪怒视香令艾，后者一脸冷漠，愤怒道：“你不是说我自己走进去，就要自己走出来吗？现在又把我放出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香令艾皱起眉头，迷惑道：“你说什麽？”
    香逸雪冷笑道：“你少在干爹面前装好人，你说你对我做了什麽？”
    香令艾冷然道：“我做了什麽？”
    香逸雪瞪著眼睛，怒道：“虚伪！”
    皇甫玉莫名其妙地看著二人，此刻听到香逸雪骂人，顿时冷下脸来斥道：“雪球，你怎能辱骂你的阿爹，你可知他为让你醒来……”
    香令艾淡淡道：“阿玉，让他吃药！”
    香逸雪怒道：“你不敢告诉干爹，你一直想害死我！”
    皇甫玉惊愕，半晌道：“雪球，你胡说什麽？你爹最挂心的人就是你！你爹曾在你娘亲坟头发誓……”
    香令艾皱眉，打断道：“阿玉，别说这些！”
    香逸雪怒极反笑，扒开肩头衣服，道：“那我肩上……”
    “肩上什麽？”皇甫玉凑过去，香逸雪白嫩的肩头，根本没一点伤痕。
    香逸雪也惊呆了，歪著脖子左看右看，摸来摸去道：“怎麽可能，我明明受伤了……”
    香令艾狐疑道：“你伤在哪里？怎麽回事？”
    香逸雪急了，辩解道：“我被钩住琵琶骨，你不信问梦蝶，他方才替我换药！”
    屋中只有香令艾和皇甫玉，哪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皇甫玉和香令艾面面相觑，皇甫玉小心翼翼地道：“梦蝶是谁？”
    香逸雪反问道：“不是你给我的小厮吗？”
    香令艾扬眉道：“你说是方才我们进来之前，屋中有个叫梦蝶的小厮，正在屋内替你换药？”
    香逸雪指著桌子，道：“他不仅替我换药，还喂我吃桂花藕粉、小兔包……”
    咦，方才那些东西还放在桌上，现在怎麽统统都不见了？
    香令艾道：“说下去……”
    香逸雪结结巴巴道：“我，我们还聊天……”
    香令艾与皇甫玉对视一眼，藏住眼底的不安情绪，皱眉道：“难怪我走到门口，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
    难道自己进城后，先去了娘亲坟头？为何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香逸雪想了又想，狐疑满腹道：“就算我在做梦，那落梅院的事，你怎麽解释？你为何要把黎伯他们赶走？”
    门吱呀被推开，黎伯伸进头来，叫道：“小少主，你是在叫我吗？”
    香逸雪目瞪口呆，道：“黎，黎伯，你也在这里？”
    黎伯奇怪道：“小少主，我一直都在呀！”
    香逸雪愣愣道：“这是哪里？”
    黎伯哭丧著脸，道：“不好了，小少主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香令艾不动声色道：“黎伯，你先出去吧，少主受了风寒心神未醒，这会子还有些糊涂！”
    香逸雪一骨碌爬起来，穿著内衣窜了出去，速度飞快。
    皇甫玉在背後惊呼：“雪球，你去哪里？快披上裘袍，小心……”
    落梅院还是落梅院，积雪融化草木依旧，以前的仆人都在，见到他都很高兴，纷纷停下活计，围著他问候早安。
    真是奇怪了，明明是夜晚，人人面容灰暗，为何要问早安？
    香逸雪修养半个月，身体倒是好了，心越来越模糊，甚至是隐隐不安。
    师娘曾经再三嘱咐，若要修习鬼魅剑法，便不可再练华山剑，同时修炼乃是大忌，轻者神智错乱疯癫失常，重者走火入魔性命难保！
    香令艾那日确实过寿，但不是四十，而是三十五，也只在家中小宴。据说一直等到天黑，不见香逸雪归来，香令艾才命人开席。
    坟墓旁边只有一个包袱，并没有剑下美人，也没有其他礼物。兰花山庄，只是他沿途经过的一个荒山，曾遭火焚的残垣断壁，迄今已有几百年历史。
    馨雅阁虽有花杀和煜中二人，但容貌气质与那天拦住他的汉子，根本就是截然不同。
    活生生的花杀，粗犷得好似一柄大刀，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煜中虽然清瘦一些，却也是不亢不卑机智过人。
    落梅院繁华依旧，香令艾非但没遣走人，今年还招了几位秀气丫鬟，可能是怕香逸雪真的抢走干爹，所以事先备下丰盛大餐，可惜香逸雪并不感兴趣。
    莫水云根本就没有财产，落梅院支出向来由紫槐院支付，莫水云死前留下的那沓银票，也是从香令艾的账房支出。
    在钱财方面，香令艾对莫水云和香逸雪从不吝啬，有求必应，只会多给，不会少给。
    馨雅阁的三楼，根本就不是布料间，而是下人们的卧房。
    馨雅阁确有新来仆人，名字中有个蝶字，的确签下十年卖身契，不过人家不是小厮，而是个大姑娘。香逸雪把她给要来了，整天蝶姐蝶姐亲昵叫唤，弄得全山庄的人都以为少主开窍。
    开春后，城中路过第一拨丝绸商，香逸雪从山庄支走一笔银票，一口气吃下他们的货物，过后又转手卖给洛阳的西国商人，得来的金币融成金锭子，兑成洛阳银庄的银票带回。
    一出手就赚了两倍，香世山庄为之惊叹，少主人继承家风青出於蓝，小小年纪果断机智，香世山庄到他手中，会比其父经营得更好。
    此後，香逸雪把做生意当成一项玩乐，并且对其父香令艾说，以後紫槐院的支出，由他的落梅院来支付。
    香令艾不反对他做生意，重金买来一名死士，给他做贴身保镖。那名保镖叫做叶影，无论香逸雪到那里，他就象影子一样跟著。
    为了必要时能够甩掉叶影，香逸雪的轻功，又提升一个境界。
    初夏时分，香逸雪又回到华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蓉莲。
    蓉莲正在琴楼弹琴，香逸雪站在门边片刻，便轻轻走了进去。
    蓉莲叫声香少，便欲起身相迎。
    香逸雪将他按坐下去，俯下身子，嗅嗅他的发髻，又嗅嗅他的脖子。
    蓉莲端坐不动，脸上表情温柔，似在等著他的进一步举动。
    三年过去了，香少长高个头，快与他比肩了。
    香少没有进步行动，只是淡淡一笑道：“我记住蓉莲哥哥的味道了，就算有一天眼睛看不见了，闻到味道我就知是你了！”
    蓉莲静静看著他，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如同初次相逢那样，带着说不出的哀愁。
    末了，他一声叹息，伸手将少年揽入怀中。
    镜花水月，明知是空，站在屋里的少年却放任自己沉溺幻象，因为少年知道现实中的蓉莲是绝不会主动拥抱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跟着听到熟悉声音：“香少，容莲该死，这些天回家上坟，走时忘了跟您请示……”
    相拥幻境消失，眼前一片灰暗，案几空空古琴蒙尘……
    香逸雪缓缓转过身子，蓉莲背著包袱跪在眼前，腿边放著收起雨伞，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这才是真实的人，活生生的容莲，不是与他比肩而立，而是跪在他的脚下，用看似卑微的方式来疏远他。
    香逸雪只是一笑，弯腰将人扶起，体贴道：“容大哥，你衣衫湿透，我先回避一下……”
    窗外，电闪雷鸣，暴风雨终究还是来了！
    华山藏书楼，梅风爬上高高书架，一本一本往下扔书，道：“这些都是佛经，还有奇门遁甲，我说你找这麽多书，一下子看得完吗？”
    香逸雪抱起一摞书，慵懒地道：“有得看就多看几本，到时候说不定想看，我都看不见了！”
    梅风掸掸身上灰尘，笑道：“别说得那么绝望，眼睛看不见了，那就叫人读给你听！”
    “梅风，梅风……”白湘水出现在门边，手里抓着摔裂的酒盏，怒气冲冲道：“那小子呢？你赔我师傅的……”
    白湘水话说了一半，被眼前凌乱景象惊呆，地上到处是散落书籍，就好似被官兵们抄过家，道：“怎么弄得这么乱？你俩刚刚打架了？”
    香逸雪从书堆里抬起头，望了一眼书架上的梅风，又把目光落回到书上，淡淡地道：“他不在这儿，你去後山看看，哪冒烟就去哪找，一逮一个准！”
    白湘水狐疑地道：“你骗谁，我刚听到你在说话，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香逸雪手指飞快翻动书页，淡淡道：“我说了他不在，不信你自己找！”
    白湘水当然是不信，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楼上楼下都找遍了，楼里除了香逸雪外，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道：“怪了，我方才经过窗口，明明听到你喊他名字……”
    白湘水离开了，梅风走了过来，递来一本书，道：“你知道？”
    香逸雪兀自看书，淡淡道：“我知道！”
    夏日正是抓鱼、摸虾、烤蛇肉的好季节，现实中的梅风，又怎舍得错过那些美味，陪他待在藏书楼看书呢？
    梅风笑了，道：“是，我不在！”
    抱月楼，香逸雪剑舞落花，美逸非凡。蓉莲在树下弹琴，琴韵和著剑舞，看得荷君他们惊叹不已。
    一声铿锵，香逸雪手中宝剑，断成三截。剑者本人，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蓉莲赶紧停琴，上前扶住，荷君他们纷纷围来，香少香少叫个不停。
    香逸雪捂著胸口，压下血气，笑道：“学艺不精，让你们见笑了！”
    蓉莲将他扶到房中，替他抚顺胸口，道：“香少，以後还是别舞剑了吧！”
    香逸雪握著他的手，道：“怎麽啦？”
    蓉莲淡淡道：“宝剑折断，大不吉利！”
    香逸雪一笑，装着淡然道：“学剑之人，折断一口宝剑，也是常事！”
    蓉莲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香逸雪拉过蓉莲，道：“如果有一天，我变成瞎子，你愿为我引路吗？”
    蓉莲低垂眉眼道：“香少，您包下了我，别说引路，就算舔脚，我也会照做不误！”
    香逸雪叹息一声，道：“蓉莲哥哥，你真的不懂我吗？”
    帘子一阵晃动，蓉莲站在帘后，淡淡道：“香少，您叫我？”
    这一回倒是难以分辨了，两个蓉莲表情都差不多，究竟哪一个才是幻象？
    香逸雪看看身边蓉莲，再看看帘后的蓉莲，便冲着帘后那个微笑，道：“没事，把我的剑拿来，你来弹琴我来练剑！”
    选择这一个蓉莲，是不是可以抹去，方才宝剑折断的那一幕？
    帘后的蓉莲，低垂眉眼，应声而去。
    身旁的蓉莲，一脸狐疑，吃惊道：“香少还要舞剑？您的剑方才断了！”
    帘后的蓉莲，将剑娶来，捧在手上。
    不甘心，宝剑就这样折断，兴许再多演练一次，鬼魅剑法就能融入华山剑法，让天下有情人不再因门派之别而天各一方棒打鸳鸯！
    无视身边的容莲，香逸雪榻上起身，忍住胸口翻腾的血气，冲着帘后的蓉莲笑道：“为我弹一曲落梅怨！”
    身边蓉莲递来披风，皱眉道：“香少要听琴，榻上一样听得，何必非要舞剑？而且……您的剑断了……我这里也没剑……”
    香逸雪置若罔闻，冲著帘后的蓉莲走去，这次却是扑了个空！
    香逸雪愣了半晌，慢慢转过身子，看著榻边的蓉莲，强颜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这里没剑，也罢，你就弹琴吧……”
    这是第一次，他分不清楚，谁是真实，谁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