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山花园的新房装修接近尾声时，小俊铭已满了半岁。一日，妈妈打电话来说，爷爷九十五岁的大寿辰就要到了，希望我能回去参加寿宴。犹豫之下，我仍是答应了。
    当飞机在长沙黄花国际机场降落时，表面上冷静自持的我，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心儿里渗出一层腻腻的冷汗来，心情异常紧张。
    小云抱着刚刚睡着的小俊铭紧紧地、安静地跟在我身后。还好只有大堂姐覃曼欣来机场接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下子面对所有人。远远的，我已经看见了在闸口最前面安然静立的她。
    我们家的人在容貌和身体的衰老程度上总是比别人要慢些。大堂姐覃曼欣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但素颜的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青黑浓密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高挑的身材纤秾合度，一席淡紫色连衣裙衬得她越发清丽，高贵无比。
    “曼罗。”我看见她的同时，她也看见了我。
    我向她站的位置走去，嘴里应了一句：“欣姐。”
    她快速地走到我身边，脸上挂满了真心的笑容，“离家出走这么多年，总算是肯回来了！”
    我尴尬得不知如何做答，不由地低下头。
    她见我羞赧，一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叔叔、婶婶已经坐曼丽的车先走一步了。接到你之后，我们就直接开车回去，不用在长沙逗留，到家正好能赶上晚饭。”
    我回答说：“好。”
    曼欣看了一眼跟在我身边的小云，问到：“她是……”
    我说：“这是小云，我儿子的保姆。”
    小云微笑着向曼欣打招呼：“欣姐，您好。”
    曼欣打量了一下小云和她手上的邵俊铭，对她说：“你好，一路上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小俊铭很听话，很好带的。”小云回答说。
    曼欣转回来对我说：“车就停在外面，我们走吧。”
    走出机场，曼欣领着我们走到离机场大门最近的临时停车位边上。车是一辆深蓝色的路虎揽胜，十分低调华丽。她打开车门，先帮我把行李箱搬上车尾箱，然后径直坐到驾驶位上，待我们分别坐定，她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我说：“路上有你帮我换手，我可以轻松一点了。一个人开长途车真是太累了！”
    刚坐进车内便嗅到一股淡然宁静的香味儿，我竟然平静了下来，内心一片坦然。我说：“没问题，过了常德就换我来开车吧！”接着又轻声问到：“欣姐，你车里用的什么香水？真好闻！”
    曼欣先是呵呵地笑开了，然后回答说：“这是去年去斯里兰卡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印度檀香。我也挺喜欢这味道，闻着叫人心生宁静。你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很多，等你回北京的时候，我送你一些。”
    “好啊。”我淡然一笑，爽快地接受她的馈赠。
    汽车驶出机场后，迅速而平稳驶上了去往湘西的高速公路。道路两旁是千篇一律的绿色植物和景色，还有最具有中国特色的宣传标语。
    小云将睡着的小俊铭放在后座上平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婴儿毯。她自己也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
    “这几年在外面，一切还好吗？”曼欣嘴里问着，眼睛却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况，并不曾回头。
    我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长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切都还好。”
    “过去的事都能放下了吗？”她又问。
    “能不能放下日子不是都得过去吗？而且他留给我的太多，想要忘记是不可能的，我想用他留给我的东西多做一些事情，也算为他多积阴德吧。”我回答说。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爷爷，他很担心你！这几年你没有消息回来，虽然他表面上没有什么，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的心境差了很多，人也显得老了些。他老人家还是那样疼你！”曼欣用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
    想起儿时，跟着爷爷读书、习字，他既慈祥又严厉的目光总是那样紧紧地注视着我，不禁眼眶发热，几欲落下泪来。终于还是忍住了：“是我不孝，让家里的长辈们为我担心。爷爷……身体还好吗？”
    “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你也不用自责什么的。”曼欣继续说：“爷爷自幼习武，长年坚持不懈，身体还是很健康硬朗的，只是心疼你一个人要承受那么大的打击，又只身在外漂泊。”
    我闭上双眼，没有说话。
    见我如此，曼欣也没有再说话。
    车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父亲覃庭宗在家中排行第三，上面有一兄庭光，一姐亭玉，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庭耀、庭祖和亭妱，但我却是所有堂、表兄妹中年龄最小的。父母结婚后，正好赶上了特殊时期的上山下乡运动，双双被下放到边远农村，并长期分居两地。在生我之前，母亲也曾有过两个孩子，但很不幸地都没能保住。直到特殊运动结束之后，他们在大伯的帮助下回了城，吃中药调理了好几年，母亲才在父亲四十岁时生下了我。其他堂兄堂姐们的名字都是叔伯们按家中排字自己取的，但我的名字却是爷爷亲自取的。而且，出生后便一直跟在爷爷身边，直到六岁上学时才搬回去与父母同住。由于两家住得近，每天放学后，我仍然先去爷爷家里做完作业，吃了饭，才在爷爷的陪伴下回父母家去。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考上大学……
    爷爷家的房子是家里的祖宅，后院的正堂里挂着的大匾是爷爷亲笔书写的“追远”，原来那块老匾在特殊时期被毁掉了。匾下的神龛里供奉着覃氏的祖先牌位。每逢过节，凡是回家的覃家人都要在正堂里祭拜祖先，其中一项必备的内容即是背诵家训。小表哥最是不爱读书的人，但家训也是极为熟练的……
    过了常德界，我和曼欣换过座位，并着她休息一会儿。车子继续以安全行驶的速度往家的方向驶去。
    几个小时以后，莲花镇出现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也许是近乡情怯，我放缓车速，慢慢驶进镇中心，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街边的景象。
    因为旅游业的兴旺，镇中心当街的住房都变成了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双层小楼，一楼是清一色装潢精致的铺面。老旧的木楼全都不见了踪影。由西向东穿镇而过的莲花溪依然潺潺而流，水质清澈，我能清楚地回味起小时候尝过的溪水甘甜。
    车子驶过莲花溪上的青石桥后，覃家的宅院已然在望。
    夕阳中，我远远看到院墙外的石榴花树下站着一个人，头发花白，腰身依然如苍松般挺直，一双手背在身后，身上穿着挺阔的青色中山装，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青石桥方向。一如我年少时那般。
    一千米，伍佰米，一佰米，伍拾米，拾米，伍米……终于，车子在石榴花树边停了下来。而爷爷在我停车的一瞬间转身离去，跨进院门，留给我一个背景……
    我愣愣地在车上坐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曼欣说：“没事的，下车吧。我要把车停到后面的禾场去，你带着孩子和小云先进去，行李我帮你拿。”
    我有些呆痴地应了声“哦”，便开门下车，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只见一群女眷从院子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小姑姑覃亭妱，站在她左手边的是曼欣的母亲，我的大伯妈，后面紧跟着几位婶婶和同辈的嫂嫂们。
    小姑覃亭妱一边指向我们一边对身后的人群说：“看见老爷子进去，我就知道是她们到了。看吧，我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那不就是曼罗嘛！”
    看着她们，我越发挪不动脚步，初秋的夕阳还是颇具余威的，热得我的后背心里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水。
    曼欣绕过车子，走到我身边，轻轻推了我一把，低声说：“别愣着了，快过去吧。”
    小姑姑覃亭妱大声对我喊到：“死女子，要我们过去请你啊？还不快点过来！”
    我回头看了看曼欣，她微笑着冲我点点头。我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举步向家门口的人群走去。在诸位亲友面前立定，逐一问好：“小姑、大伯妈、四婶、五婶、二嫂、三嫂，你们好！”另有几位陌生的年轻小媳妇我并不认得，想来是我离家后进门的嫂嫂们，不知道如何称呼，我只好向她们点头致意了。
    小姑冲到我身边，双手用力地挽住我的左手，喜气洋洋地说：“要不是曼丽说你会跟曼欣一起回，我还不相信呢。你这死女子，出去这么几年没有音信，该打！”
    “对不起，小姑！是我不懂事，叫长辈们为我担心了。”我恭敬地说到。
    站在众人前面的大伯妈用手背印了印眼角，微笑着对我说：“快进去吧。他们都在后院正堂等你呢。”
    我点点头，指着身边的小云对大伯妈说：“这是小云和俊铭，麻烦您帮我照顾一下。”
    “知道了，你去吧。我会把他们安顿好的。”大伯妈的脸比我离家时更显苍老，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不如年轻时那般有光泽。但她的笑容却同从前一样温婉从容，叫人看着就想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