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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草在寒冷的秋风里挣扎着,路边裸露的岩石蒙着白色的尘土,冷冽的寒风无孔不入的穿进风衣,凌迟着皮肤,我仿佛间觉得自己是一丝不挂的走在这寒风中。
有多久没回来过?我站在破旧的堆满垃圾的车站旁,点燃一支烟,漫无目的的望着远方,直至眼眶生疼。
“给我滚,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是的,他当时就是那么歇斯底里,无线的哀痛都比不上他那双仇恨的眼睛。一句句令人难堪的荤话和那上不了台面的口音。难听又刺耳。
结果,还是要我回来。
我烦闷的摁掉烟头,下意识的寻找垃圾桶。突然想起我已经回到那个十年如一日脏乱的乡村了。垃圾桶本就不该在这里存在。我只好把沾满自己唾液的烟头塞进自己的风衣口袋,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好行为。但,心里反复的也只有一个念头,我和这里的人不一样。是的,完全不一样。
天似乎比我刚到的时候更加阴沉了,风似乎也吹得更带劲了。我的鸡皮疙瘩已经从手臂迅速的爬到了脸上,又冷又恶心。
“嘿,小伙儿你去哪儿?”一个干瘦的老头看着我,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玩意儿。
我下意识的用围巾蒙住脸,“村医院。”
“啥?!”那老头大声的吼道,“你大声点儿,老头的耳朵不管用了!”
我略微靠近两步,大声道:“我媳妇儿快生了,我刚从外地回来。”
那老头立刻紧张道:“那得快点儿去,小子上车吧,这可耽误不得。”
确实也耽误不得,于是我也不便推辞的上车了。
但很快我就后悔了。这车平时不知是拉什么的,一股股浓浓的异味让我几欲呕吐。
车一摇一摇的前进,我不知不觉的昏睡过去。
“小子,医院到了哦!”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被人推了两把。睁开眼就看见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我捂住眼睛,“到了?”
“是的啊!小子,快去!”老头又推了我两把。
偏僻落后的小村子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医院。眼前这个破旧的医院还不如说是临时搭建的。这么多年过去,儿时还有六成新的木板已是腐败不堪,浓厚的腐朽之味浸入了空气之中。石板上的青苔密布,也是更显荒芜。
我推开木门,它发出类似于石头划在玻璃上的刺耳声,我又深深的犯了一次恶心。但更让我恶心的是那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回忆。
这落后的医院总共也不过两层,但一间间找过去也实在是麻烦。
“找哪个?”
背后灵一般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是个老婆子,佝偻着腰,脸上时间刻出的印记比之前那老头还深,她手里还拖拉着一个巨大的蓝色口袋。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可怖。
我定了定心神,“找李强。”
“哦--”她长长的拖了口气,我都不免担心她下一口气喘不上来。不过她接得却是很好,“要死的那个?”
乍然之下听到这个事实,心里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最里面那间。”她顿了顿,神色怪异道,“你是他娃儿?”
我不可察觉的点点头,向走廊尽头走去。
没几步路,我就到了。站在门外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我手摸到包里,想着抽根烟再进去,门去开了。
大伯瞪大了眼睛,活像是要把我吃掉。但喘过几口粗气后,他也压下了那火气。
“杵在那儿做什么!进来!”
我只好把掏到一半的烟塞回去,跟他进去。
里面很安静,我那些亲戚们顶多也只是红了眼,见不得有多悲伤。多半也只是来参观我的。
我有些烦躁。
而我那在赶我离家时中气十足的爹此刻却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干瘦得活像一个皱皮僵尸。如果不是那微微抖动的脸皮和那短促的呼吸,我或许会以为他早已驾鹤西去。还有那双满眼浑浊却又还是凝着些许的光,才让我更加确信此刻他还活着。他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等我。这样的想法,让我的心像是被仙人掌的刺扎了透。
“过来。”大伯站在床头对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那生命终结时的呼吸声更重了,那眼里的光更甚。
……我不敢直视。
“爸。”我蹲下,趴在他床头。
“回……来……了……”轻且断断续续。
我为不可查的点点头,但又想到他似乎看不见,
“是!”我大声说。
他呼吸更加急促了,只剩下一层皮的手却大力的抓着我。
“爹对……对不起你。”
我有些哽咽。
“但……你要……要留……种!”
我在惊讶愤怒之余感受到他手陡然一松,我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看够戏的亲戚们争先恐后的围了上去,我抽身离开,点起了那根有些皱皮的烟。
到最后,他也要逼我。
乡下的习俗是人死后在露天的台子上搭一个棚子,把死人的棺材摆上几日,在棺材的上方挂一张老态龙钟的黑白照。然后一大群亲戚朋友来吃顿饭,顺便听听那震耳欲聋的死人歌。
一切显得那么无聊又做作。
我觉得棚里的空气仿佛受到了阻碍,沉闷不流通。憋得我凶口疼。我决定出去走走。
还没走太远,天就开始下起大雨。但我却不想回去,任由磅礴大雨将我湿透。
阵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但紧接的是充满寒意的冷风。
我觉得冷,但身体却是意外的滚烫。
我哆嗦着掏出包里的烟,点了三下也没点燃。这时我才发现刚才的大雨浸透了我的衣服,泡烂了我的香烟。
无可奈何,我只好把烟又重新塞回去。
我继续往前走,直到遇见那个站在黑暗角落却还享受着阳光的人。
“冬哥。”他这样叫我。
我眯着眼,突遇这样的强光,让我有些难以负荷。打量了一会儿,只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更多的便没有了。
眼熟在这个小乡村太正常不过了。
“哦,是你啊。”我装作认识他,平淡的打招呼。
但他似乎不太满意。他皱了下眉,挺好看。男人的眉生的如此秀气也是少见。
“冬哥,你不应该认得我。”他如是说道,依旧皱着他细细的眉。
这人真奇怪,我想。
“有烟抽吗?”
“没,抽烟不好。”他不赞同的看着我。
我仔仔细细的再打量了他一次,直直看到他眼里的清明,才不怀疑他是不是一个被我在大晚上遇见的神经病。
我迟迟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冬哥,我陪你走走。”
我才有点绷不住表情,实在是这人太奇怪了。本应该拒绝他,但看见前方的黑暗想到他身旁的光明,就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同意了。
自开始走动,他就变得安静了,我却因此有些不自在。只好问出我也好奇的问题,“我们之前很熟?抱歉,这样问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我想,我没失忆。”
他摇摇头,我想他也不在意。
“我认识你,嗯,熟识你。但你不认识我。”
对于这样的回答我觉得难以开口,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就这样,我们又重归沉默。
又走了一会儿,他说道:“冬哥这次回来是因为强叔去世了吧?”
我点点头,心里略烦。倒不是烦他,而是烦这个事实的本身。等了一会儿,他却又沉默了,但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叫我节哀,反而因为这样我对这人有了好感。但也因为他,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消散的回忆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他仿佛知道我心里的烦闷,抬手拍了拍我。
“前面是什么地方?”我问道。这样面无目的的行走我有些倦,况且真的很冷。
“村医院。”他盯着我,似乎想表达什么。
“不去了,往回走。”
“我和你一起。”说完,他便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我。“别嫌弃,它有些小。”
我接过,仔细想想。他想表达的是不要嫌弃他还是不要嫌弃这衣服。不过,大概是一个意思吧。
感受到这衣服上的体温和陌生的气味,我脑子有点热。
“有一年,我得了肺炎是我爸背我去的。”
“嗯。”
“他应该很爱我的。”
“是。”
“但他到死都要逼我。”
“……”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但我却说了。
“今天跟我回家。”他淡淡的说。
我有些惊讶,“你还在读书吧?”
他点点头,“在读大学。”然后他又有点炫耀的说,“我是继冬哥之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有点孩子气。
我忍不住笑了,“为什么让我去你家?”
他低下头,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回答我。对于这个提议我是乐于接受的。他如果不邀请我,我大概也只会在与他分开后独自在黑暗中挣扎到天亮,拒绝回家,拒绝睡眠。
“不跟我回去吗?”他显得有点委屈,或许是以退为进。
我心里有些好笑,竟会觉得他受了委屈。我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哦,嗯。”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
我想他是害羞了。
他家显得异常干净,水泥墙被刷上了一层淡黄色,在灯光下泛起微微荧光,格外温馨。
“你一个人住?”
“不是,跟父母。”
“他们不在家?”
“嗯。”
我松了口气,当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保不准他父母会知道。
我放松了才看向他。在灯光下,我清楚的看见了他那透明皮肤上的红晕。
“能洗澡吗?”打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并不好受。
“可以,换我的睡衣吧。”他站到我身旁,和我比了比身高,“我睡衣有点大,你穿着可能正好。”
他比我矮半个头。
我说好,他便让我先去洗,他去给我拿衣服。
热水淋到身上,那种舒适的感觉仿佛是在母亲的子宫里,温暖可靠。
“冬哥,衣服。”他敲响了浴室的门。
我把门拉开,他愣住了,满脸通红,“为什么不穿衣服?”
“不是在洗澡吗?”我抹了抹脸上的水。
他把衣服塞到我手上,目不斜视的离开。
……
等他洗澡出来,我便霸占了他的床。
他看了我一眼,“我去客厅。”
“一起吧,反正天冷。”
他有些磨蹭,见状我只好说,“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这次倒是痛快,十分干脆的躺在了我的身边。
“光灯?”他显得有些不安。
“好。”
灯熄了后,眼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但触觉和听觉却变得十分灵敏,被子上淡淡的清香和身旁源源不断的温度,还有那缓慢的呼吸声让我十分舒适。我觉得在这时应该聊点什么,不然我快被难得的幸福俘虏,即将进入睡眠。
“你说你很熟识我是怎么回事?”
他动了动,静默了几秒才开口。却不是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那个我从回乡就不愿提及的问题。
“冬哥是同性恋吧?”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堪。
我不加思索,“是。”
我听见他长长的出口气,很是放松。
“怕我生气?”
“不是。”他转了身,面对着我,眼睛亮亮的,“冬哥有男朋友吗?”
我不由得失笑,“没有,怎么想给我介绍?”
“我行吗?”
我听见了他的心跳,我没想到他如此直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不过,我有些心动。
“我是天生的,就是打小就喜欢男人,你不是吧?”
他摇摇头,“我喜欢冬哥,我不知道什么是天生的。或许我天生就是喜欢你。”
这句话几乎打破了我的心里防线。
我翻身压在他身上,盯着他亮亮的眼睛吻了上去,直到他喘不过气,脸色通红我才放开他。
“会恶心吗?”
他摇摇头,“很舒服。”水濛濛的眼睛更加透亮了。“做吧?”
“睡觉!”
他也没反对,安安静静的睡了。
我心里却十分的不安,想到我爸临终时的话又有一股冲动。
“我三天后离开。”我以为他听不到。
※※※
三天如白驹过隙。在这三天里我没再和那个男孩见过面,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这三天里,我把儿时的回忆掘了一翻,却丝毫没有这个男孩的信息。
三天后,我又站在来时那个破旧的车站,又是一个人等着通往外界的车。
三天后,我又看见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头,但不同的是他拉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孩。
我两步上前,把他从车上抱下来,“被打了吧?”我有点心疼,又忍不住笑容。
“好痛。”他咧了咧嘴角,然后苦着一张脸,“我没钱买火车票了。”
“我买好了。”
“我没钱交学费了。”
“我给你交。”
“我没地方住了。”
“住我家。”
“我没家了。”
我准备拿行李的手一顿,拉过他抱着,“我给你一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