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楚灵自那日离开凤栖宫后竟一连几日记忆不起当日的情景。
    只还依稀记得他离开时于阿碧床前而立，她怀抱着锦被包裹住赤裸的身体背对着他。那日清晨降了几阵小雨，并无日光的宫中因有了楚灵与阿碧二人也无人自作主张入室添灯，但纵使是昏暗如当日，楚灵却也看到了阿碧瓷白的双肩细细的颤抖，如同冬日里掬的一抔初降的新雪，只需轻抖几下便会从指缝之中争先恐后地落下。
    他是想抱她的，然而回忆起她决绝时的模样他终究还是止不住地后怕。多年来他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企图摧毁她坚固的防线，最终却沮丧地发现她是无坚不摧的，她连受辱的时候都是自持而残忍的，楚灵绝望地意识到他不可能令阿碧屈服。
    他因这清醒的认知而恼怒，离开凤栖宫时他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可他那样眷恋那晚拥有阿碧时的感觉，那是他们第一次唇齿相依，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是他多年来梦想成真时的激动和兴奋，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时光终结时欲望的喷薄。那就像是一场梦，他只记得梦中的缱倦温柔，而一旦醒来，阿碧就会离开。
    皇宫向来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楚灵夜宿阿碧宫中一事不久后被口耳相传，而之后的一两月里楚灵几乎是默许了后宫之中的许多小动作，直到云贵妃抱病卧床不起。
    不知是谁穿出的谣言，说云贵妃是自一日到皇后宫中请安后才病倒的，更有甚者则说云贵妃的病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想来不是什么病症，而是什么人居心不良地给云贵妃下了蛊。
    无风不起浪。
    有些谣言一旦萌生便就是冲着某种目的而来，更何况悠悠众口，楚灵便是想堵也堵不住这流言四起。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派人清查后宫各殿各院，终是在凤栖宫中搜出缠着云贵妃头发还写着其生辰八字，扎了银针的巫蛊小人。
    在宫中待过多年的宫人都知道，当今后宫正主林皇后自幼时起便酷爱各种异域的奇巧技艺。先皇在位时因她母亲平宁长公主的缘由对其宠爱非常，因着林皇后自晓事以来便寡言自持鲜少爱好，只这一样特别的喜好，便也纵容了。而如今巫蛊人偶从凤栖宫一出，祸害的又是皇帝最宠爱的云贵妃，不免使人想到几个月前皇后与皇帝在凤栖宫中的不欢而散，一时之间所有的猜测似乎都成了事实，而林皇后两年多来的忍无可忍也在这纷杂的传言中钻入更多人的耳里。
    楚灵以为纵使是阿碧，遇到了这样的祸事也应该是会慌乱的。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她，听宫侍来报搜出人偶之时她正于宫中饮茶，眼光轻轻一扫那人偶便又呷了一口雀舌，一如人前的那个冷情的林皇后，是半分也不在意的。
    即便是如现在这般到了楚灵面前，他以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姿态俯视她，却也看不到她哪怕一丝一毫的胆怯。
    他们俩之间还未开战他便落了下风，楚灵自是不甘心的。他微微眯了狭长的眸，语带揶揄而又不无嘲讽道：“皇后，你做的好事朕都知道了。”随之而来的，是充满了危险警告的暗示。
    阿碧独立于屏退了四下宫人的大殿之中，闻言纤长的脖颈微抬，黑白分明的翦瞳直直看向楚灵，沉静自敛中也裹挟了几分不屑。
    她静立不语，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也不辩解，似乎在用一种最高傲的态度认了罪，只等着他宣判。
    只有楚灵知道不是这样的。阿碧的沉默往往比语言更有力，而他到底也是不愿逼她的，这样想着他沉了语声，面容正色：“阿碧，若不是你做的你可以求朕，朕只当是场闹剧，往后不再深究。”
    她面上的神色终于因这话有了变化，眼神也在顷刻之间柔软了下来。有那么一刻，楚灵的心跳几乎都要因为她这细微的动容而停止了，他自大殿之上见到她多年来第一次仅对他一人展露的笑颜，一如他还是个少年时愿意倾尽所有渴求的那样，那样明丽而娇美，冷艳而高贵。
    他被禁锢在那个企盼已久的笑容上动弹不得，眼中能容下的所有便只是阿碧而已，当他以为时间就此静止时却恍闻阿碧清冷悦耳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破他刚刚膨胀而起的丁点希望。
    她说：“废后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做吗？”
    她没有求他，而是默认了这宫中人尽皆知的罪行，她显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在他犹豫不决时毅然为他做出判决，即便这审判将会剥夺去她如今最尊贵的地位和今后的荣华，但她却说得那样轻巧，甚至还带着骄傲刺目的笑，全然不屑一顾。
    那一刻楚灵才知道，当梦想实现的时候，你曾经允诺过的哪怕未说出口的一切代价都会进行兑现。
    夙愿与现实的交界使楚灵有了一刹那的晕眩，当他认识到阿碧说的一切都真实发生时他震怒而起，衣袂扫过几案甚至掀翻了几件沉重的摆件。他目眦欲裂：“林阿碧，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吗！？”
    阿碧在殿下欠身，绯色衣裙翻飞如蝶般簇拥着她转过身去，只把背影留给这天下山呼万岁人人敬仰的君王。
    楚灵感觉到眼前一片空白，刺目的阳光打进来，阿碧的笑还在眼前，而他已经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