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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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这只秀楠你在做什么!”纪子的惊呼声拉回了秀楠几分注意力,掐住对方脖子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女人见状,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秀楠,秀楠猝不防及地跌坐在地上,与女人悲哀却阴冷的眼神对上。
纪子马上冲到秀楠身边,视线在女人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看见对方脖子上的红痕,然后瞧向秀楠,秀楠的手背布满了惊心怵目的伤痕,伸出双手将对方两只手包裹住,心头滑过一丝对女人的愤怒,可很快就转化为深深的无奈,她没有理由生女人的气,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了一步的话,将会落得如何不堪后果。
秀楠没有瞧上旁边的纪子一眼,站起身,挣脱被对方包裹住的双手。
“秀楠,你有本事就将我掐死!”女人厉声道,语气似乎能喷出火来。
“我不会掐死你。”秀楠平静地回答,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因为你不值得我这样做。”
“你!!啊!!”女人再也控制不住地扑向秀楠,纪子见状,想要拉过秀楠避开女人的攻击,秀楠却比纪子反应快一步地侧过身体躲避了母亲。
此时的女人早已失去理智,就像刚才的秀楠一样,眼中充斥骇人的疯狂之色,犹如一只索命的厉鬼,恨不得一口吞了秀楠,咬碎她每一根骨头,唯有这样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女人扑了个空,继续向秀楠发起攻势。纪子多么渴望自己的身体能够触碰秀楠的母亲,这样她就能制服对方不让秀楠受到伤害。不过秀楠并非弱不禁风,反而敏捷地避开了母亲所有的攻击,最后双手狠狠地抓住对方的双腕,用力一甩,女人再次跌倒在地,发出的呻吟比第一次更加痛苦,客厅再度响起沉重的撞击声。
母亲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双手艰难地撑住地面,头颅低垂,头发凌乱不堪,大口大口地喘气,方才的行动已消耗了不少力气,此时无力地坐在地上,冷冰冰的地板紧贴着身体,穿过衣服直入体内,可身体的冰冷与内心相比委实不值一提。
纪子虽然认为这是女人咎由自取的,可还是为对方感到一丝怜悯与悲哀,她多多少少地理解对方的心情,并想起年少的自己每次与母亲对峙时,那时候母亲的心情大概也和眼前这个女人差不多吧,但是秀楠的母亲可能还要比当年纪子的母亲更加难受吧。
秀楠的心情与纪子大径相庭,她面无表情地冷眼俯视自己的母亲,完全没有要上去扶起对方的打算,就像一个胜利的王者面对一个失败的寇贼,比起她与女人的关系是母亲,更像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你不是人,秀楠,你真的不是人。”对方语气很轻柔,却蕴含着如暴风雨般强烈的憎恶,“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没有!!!”最后两个字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嗓音几乎能让整栋楼的居民听见,连纪子的身体都忍不住为之一颤。但秀楠继续保持无动于衷的状态,没有受女人影响,也许在这张平静无澜的脸皮下面,酝酿着不亚于女人的歇斯底里的吼叫的情绪吧。
“那我要感谢你,让我变成了你口中所说的‘不是人’。”秀楠淡淡地道。
女人发出“嗬嗬”的笑声,夹杂几声咳嗽,先是轻声地笑,继而变为歇斯底里的大笑,使尽全身的力气去笑,在笑秀楠,更是笑自己,其惨烈的程度不亚于那个强奸秀楠未遂的男子躺在洗手间地上时的笑。
纪子几乎没见过一个人竟然能笑成这样,勾起了她的恻隐之心,简直不忍心听见这样的笑声,这是比哭泣更凄凉、更悲惨的情绪,可谓悲极而笑,哭泣已不能表达心底的痛苦。
母亲的笑使秀楠想起当初侵犯自己未成的男子,当时的她为男子的笑感到悲哀,如今对母亲同样亦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悲哀,只是这两股悲哀的性质不同罢了。
她并非故意对母亲冷漠,只是对方的所作所为实在将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把一直支撑着秀楠的类似于核心的东西摧毁得一干二净,晴天霹雳业已无法形容秀楠的心情,她只晓得自己的精神支柱被母亲基本上毁灭了。
她视如珍宝的唱片、小心翼翼珍藏着的唱片、辛辛苦苦存钱购买的唱片,就这样被女人一股脑地抛弃在她所不知晓的角落,这些唱片是她唯一的娱乐,是她最重要的精神寄托之一(另一个是纪子),是她发自内心并愿意为之付出的事物,而现在这些事物被母亲残忍地夺取。她实在无法原谅对方,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原谅。
笑声逐渐停止,歇斯底里的狂笑加倍消耗了女人的力气,若不是凭借强大的精神支撑着身体,恐怕早已倒在地上了。秀楠的母亲咳嗽了几声,喘息得十分厉害,随后,慢慢地抬起头直视秀楠,眼里闪烁着愤恨、憎恶、无奈、哀伤的神情,其复杂的眼神让纪子的眼眸半眯起来,紧紧地抿住嘴唇。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真的好后悔,后悔到不行。”女人低声道,“早知道你会这样对我,当初生下你的时候就应该掐死你。”
这番恶毒至极的话使纪子对女人的恻隐之心彻底销声匿迹,尽管不排除其中有气话的成分,可这种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也许这个女人真的很后悔生下了秀楠,生下了这个与她作对、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并使她受伤的秀楠,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言行,没有站在秀楠的角度思考问题。这个女人从头到尾只顾着考虑自己,完全的十足十的自私。
纪子不禁同情秀楠,拥有这样的父母,的确是一件悲哀至极的事,尤其是拥有这样自私自利的父母,从不考虑子女的感受,从不理解子女的心情,一直一直只考虑自己,只顾着自己。
难怪秀楠会控制不住自己用双手掐住这个女人,看来秀楠的情绪已压抑到了极点,特别是当自己最看重的东西竟然遭到如此对待!这种心情真的没法用言语表达、也无法冷静下来,换做是成年人,遇到和秀楠一样的处境,或许亦会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更不用说是一个只有16岁的少女。
这下子,纪子终于明白为何刚刚秀楠对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没有像此时这样深入分析女人的举止对秀楠造成的伤害,现在她能够有点明白秀楠的心情了,也了解了这一打击对秀楠造成的影响。
一旁的秀楠则双手握成拳头,响起了关节骨活动的声音,眼睛微微眯起,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出自女人口中恶毒的话,之前女人业已三番四次地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亦对这番话感到有些麻木了,可还是会难过,如果之前女人说的都是气话,那么这一次不再是气话了,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与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了16年,身体流着女人一部分的血液,深谙母亲的本性脾气,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哪句是气话,哪句是真心话,深知自己的父母与一般的父母不同,其他父母是真心爱自己的孩子,但她的父母爱自己更胜于爱秀楠,他们爱的只是作为傀儡般任其操纵的秀楠,并不是真正的意义上的秀楠。
因此,秀楠的心完完全全地凉透了,现在听到母亲这句肺腑之言,更加寒心,不过她竭力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丝伤心的表情,这样的人不值得她伤心,所以她仍旧维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摆出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
“我也很后悔你当初没有掐死我,成为你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秀楠说完这句话,不再看母亲一眼,径直回到房间。纪子听见秀楠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瞧了女人一眼,对方的脸色好似更苍白了几分,失去了所有力气,一副快要撑不住立即倒下的样子。
纪子最关心、最担忧的自然是秀楠,没有作过久的停留,很快跟在秀楠背后进入房间,只剩下孑然一身的女人。女人丧失了全部支柱似的倒下来,盯视与自己脸色相差无几的天花板,急促的呼吸依然没有平复下来,继续喘着气,整个客厅唯一的声音便是自己的喘息声。
毫无疑问,她的心同样被秀楠摧毁得支离破碎,到达了无法复原的地步,也许在很早的以前就已没法复原了。之所以扔掉秀楠的唱片,是想让秀楠中学毕业之后留在这里,如果秀楠答应她的要求留下来,那么她就会为秀楠买回她所扔掉的全部唱片。这一行为确实不光彩,用卑鄙来形容也不为过,可为了能留住秀楠,再卑鄙、再不光彩的事她都能做出来。
从那天秀楠向她表明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用这一办法来留住对方,所以她一直都在寻找能够扔掉这些唱片的时机,终于让她等到了今晚千载难逢的机会。
傍晚回到家的她,发现秀楠并不在家,虽不知晓对方会在何时回来,有可能下一秒对方就会到家,但她难得遇到秀楠不在家的时间,可谓天助她也,所以没有作过多的犹豫便实践脑中一直以来的计划。
原本她只想扔掉书柜里的唱片而已,但她发现书桌放着一条抽屉的钥匙,看来秀楠忘了带上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用钥匙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唱片,然后拿一个黑色塑料袋将所有的唱片装好,打上死结,扔到公寓里专门放置居民生活垃圾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垃圾每天都会定时定后被清走,运送堆填区,时间是晚上六点,秀楠回来的时候已是六点三十分,早已没法在那个地方找回被扔弃的唱片。
为了能让秀楠彻底死心,她把抽屉里的唱片一并扔掉,只有如此才能击溃秀楠的希望,然后在对方绝望的时候送上希望。如她所料,对方没有要死要活地做出自杀的行为,居然是想要杀了她这个母亲!委实出乎她的意料,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做出这等恐怖残忍的事!
完全想不通那些没有一点用的唱片为何能让秀楠视如珍宝,只不过是一堆无聊的死物罢了,到底哪里值得让秀楠为了这些死物而掐住自己的脖子?况且假如秀楠愿意留在这里,那么她也犯不着扔掉那些唱片。归根结底,责任不在于她,而是秀楠。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事,都是秀楠逼她的,她只是不得不这样做罢了!
女人没有一丝丝的自责,不认为自己有错误的地方,反而是秀楠这只白眼狼,她是秀楠的母亲,无论她对秀楠做什么,即使有错,也是无可厚非的。
秀楠在书柜前坐下,曲起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凝望书柜之前摆放唱片的位置,空荡荡的,唱片已身处某个她无法找到的地方。明明在出门之前这些唱片还好端端地放在这里,只不过是半日时间,待她回来已被母亲全部扔掉,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也根本承受不了这个后果。
没有问母亲扔掉唱片的原因,这已不重要,她也不想知道,就算知道了原因这些唱片也不会再回来了,与唱片被扔相比,原因全然没有地位可言。秀楠责怪自己,细想之下,造成这个局面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今天她没有出门的话,如果她没有忘记带上抽屉钥匙的话,如果。。。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现实,哪怕有一万个不情愿,亦必须抬起头面对事实,而非退缩、逃避,这是没有意义、没有作用的做法。
话虽如此,秀楠还是很难受,难受到了不能再难受的地步,眼泪已流不出来,这是比强奸还要难受的事,甚至是比死亡还要难受的事。假若可以的话,她也很想像母亲、像男子那样歇斯底里地笑,把负面情绪统统宣泄出来,但她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看着书柜曾经摆放唱片的地方,仿佛那些唱片还没离她而去,仍旧好端端、乖巧地待在那里。
纪子和秀楠一样非常难过,俩人的难过性质是不同的,秀楠是为唱片难过,纪子是为秀楠难过。现在的秀楠临近崩溃边缘,宛如即将破碎的玻璃,脆弱得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点的打击。纪子没有出声,安静地坐在秀楠身边,害怕自己一旦说一句话就击垮了秀楠,所以沉默是最好的安慰方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流逝,偶尔停步瞧上这俩人一眼,观察这俩人的表情与动作,然后发现这俩人一直维持同一姿势不作改变,遂觉得无趣而继续前行。
大概是长时间看着同一事物看累了,秀楠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脚尖,纪子的视线也随对方落在秀楠的脚尖,十只圆润莹白的脚趾头,乖顺地躺在地面,没有其他小动作。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秀楠终于发出了声音。
“所谓的比死更难受,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吧。”秀楠说。
“大概吧。”纪子说,“这是一种难受到无以加复的难受。”
“一直以来支撑着我的东西好像土崩瓦解了,瓦解得连渣都不剩,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待在地狱还要痛苦十倍。”
纪子轻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呐,纪子,你是否曾经试过像我这么热爱唱片地热爱某种事物?”
纪子仔细回想一番,像秀楠这么热爱唱片地热爱某种事物,好像真的没有。
“没有。”纪子道,但她没有说出接着后面的一句话——“除了你之外,我比你热爱唱片一百倍的程度爱着你这只秀楠。”
“真的?”
“真的。”
“那你是不可能体会到我的痛苦的。”秀楠斩钉截铁地说。
“没错,我的确不可能体会到你此时正在承受的痛苦。”
秀楠轻笑一声,然后枕在纪子的大腿,纪子的手轻轻地搭在对方的脑侧,轻抚对方的发丝
“这种痛苦还是不要体会为好,它会让人崩溃的。”秀楠说。
“崩溃了也没关系。”纪子说,“还有我这只纪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还有我这只纪子。所以你这只秀楠是不会崩溃的,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