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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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一个问题。”秀楠说。
“什么?”
“如果一个人强奸你只是为了使你记住他,你怎么看待这个人?”
“还用说吗?这个人肯定是不正常的。”纪子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也就说是变态吗?”
“可以说是变态,也可以说不是变态。”纪子将垂在脸庞的头发撩到耳后,“对于很多人而言,无疑是变态的,但是我认为强奸与变态之间没有太大联系。”
秀楠看了一会对方的脸,从书包里掏出随身听放在手中把玩,“你不认为这个人是变态?”
“可以这么说吧。”纪子微笑,从书桌的抽屉拿出一盒薄荷烟,抽取一支衔在唇边,没有用打火机点燃,“你这只秀楠又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
秀楠略微歪头,右手的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撑着脸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视线从纪子的脸上移到手中的随身听,随身听在手里不停地翻转。
要不要将关于唱片与贞洁的思考告诉纪子呢?如果不告诉纪子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告诉了。但若告诉了对方,那么对方会理解她吗?她能够理解这一看起来怪诞荒唐的想法吗?秀楠对此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纪子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指着鼻子说她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
虽然纪子不会用看待精神病人的眼光来看待她,可不代表她就能理解,更准确地说是纪子未必会接纳她这一思想,能否理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否接纳。说到底,她之所以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担心对方是否会接纳。假如没有接纳,那就谈不上理解了。
那纪子会接纳她的想法吗?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不过对方终究和身为成年人的秀楠共同生活了这么多载,即使不能做到理解,但肯定能做到接纳,否则她想象不出纪子是怎么和成年的她相处这么久的时间还不分离。
其实关于贞洁与唱片的思考是没有作硬性的规定——需要分享给他人,她全然可以将其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也不使它重见天日。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属于私人化的东西,没有告诉他人的需要。
但秀楠认为独自一人抱着这个私人化的东西度过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是稍欠妥当的,比起私藏起来,她情愿分享给他人,与能够接纳她的他人一齐分享,而这个“他人”无疑是纪子。尽管她没法判断纪子是否真的能够将她的想法全盘接纳下来,但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接纳她的人恐怕只有纪子了,因此她可以分享的人也只有纪子。
既然如此,何不尝试将心底话说出来,可能现实发生的情况与想象的未必一致。于是秀楠遵从心里的意愿,缓缓地叙述自己这个私人化东西的内容。纪子在倾听的过程中尽量做到闭口不语,以沉默的姿态认真地听取对方说话的内容与信息,并加以思考,除了偶尔发一两句必要性的话语。
坦白说,秀楠此时所说的话都是她很久以前就听过的了,因为她以前和秀楠曾经围绕过这一问题进行讨论,虽然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事,但由于讨论的内容委实太过特别,因此纪子的记忆十分深刻,甚至能够仔细地回想起那天谈论的光景。
一如现在,那天也是由秀楠先提出来这个话题,对方慢慢地讲述个人的思考,她则扮演听众的角色,等对方发表完见解之后,俩人便开始谈论。俩人的观点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一致,但也没有发生口头的冲突。从头到尾,俩人都是以平静的聊家常般的语气来讨论,不过她的语气要比秀楠稍微激动一点。
在那场谈话中,她与秀楠互相交换各自的想法。毫无疑问,纪子一开始是无法接受对方认为唱片比贞洁更加重要这一观点的,觉得秀楠的想法荒唐至极可笑无比,她认为即使一个人对一种事物抱有疯狂至极的迷恋,亦不会将其放到与自身的贞洁相同重要的位置。毕竟一种是身外之物,一种是自身之物,哪一个更加重要?自然是后者,至少纪子是这么认为的。
对方表示能够明白纪子这一观点,但头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观点,秀楠认为这是一种价值判断标准问题。就像有的人会将钱财与性命摆到同等的地位,比如发生火灾的时候,有的人情愿把命搭上了也要将屋里的财物带走;比如绑匪挟持人质,经常会以金钱作为交换的媒介,这难道不是将人质的性命与金钱挂钩放在同等的地位吗?
秀楠没有将金钱与性命拿来作比较,而是拿唱片与贞洁作比较。纪子当时问对方为何要将唱片与贞洁来相提并论,对方只是回答突发奇想而已,没有进行详述。但现在面对十六岁的秀楠时,纪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秀楠的中学时代遭遇了这样的经历,只不过成年的秀楠没有将这个经历告诉她。
纪子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对秀楠的回答感到非常迷惑,她总觉得对方肯定不是突发奇想的,必定在之前做好了充分的思索准备,而且能够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势必遇到了一些经历才会引发这样的思考。但秀楠没有将与这个问题有关的经历告诉她,她也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她看出对方不太想提起那个经历,那么她选择尊重对方的意愿。
不过此时的纪子已经对那个经历了解得一清二楚,让她不得不感叹十六岁的秀楠与成年的秀楠差别果然不小,如此一来,如果她想知道关于少女时期的秀楠更多的事情,这个十六岁的秀楠一定会告诉她,甚至不用她开口问,对方也会主动告诉她。
在那场关于贞洁与唱片的对话中,纪子从一开始的不理解与不接受到了后面的接受与尝试理解,不得不承认她的思想多多少少被秀楠改变了。价值判断标准,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正如秀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这些价值判断标准没有明确的黑白界限来说明哪些是黑的,哪些是白的,这其中含有太多灰色地带。或者不如说根本不存在黑、白、灰这三种地带。
经常那次讨论之后,纪子对秀楠升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敬意,这个看似普通平凡至极的女人,实则一点都不普通,这个女人的所思所想并非一般人的所思所想。庆幸的是她没有将秀楠视为神经病,甚至对她这些所思所想感到敬佩,而非排斥与鄙夷。
她想起对方说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从某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秀楠充其量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普通人罢了。归根结底,秀楠还是以普通人的方式去思考问题,以普通人的方式去生活,以普通人的方式去和纪子谈情说爱。
对方语毕后,纪子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吐出的云雾打在对方的脸上。秀楠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刚才那番话给予了纪子作何感想。纪子悠悠地吸着薄荷烟,似乎没有要立即回应她的打算。
俄顷,纪子把衔在口中的烟以食指与中指夹住,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尖挠了挠鼻梁上的雀斑,凝眸细视秀楠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对方的眼瞳去观察更深层次的东西。秀楠咽了一口唾沫,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随身听。
“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价值判断标准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那么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纪子笑道,“即使你认为唱片比你的性命更加重要也没关系呀,就像芥川龙之介对艺术的追求也胜于自己的性命。”
“但如果这些价值判断标准会给他人造成影响、给他人带来伤害呢?”秀楠道出了她方才想到的问题。
“就算会给他人造成影响、给他人带来伤害,恐怕也是无可避免的吧,所以请尽量不要付诸于实际行动。比如你会为了唱片而情愿不要自己的贞洁,那么我肯定会很伤心的,你的父母也会很伤心,还有那个短发女生也会很伤心。”纪子吐出口中的烟雾,将烟灰弹进烟灰缸,“不过么,想法与实际是两码事,你可以保留这种想法,但不一定要将其付诸于实践。”
纪子的话拨开了挡在秀楠面前的迷雾,领着秀楠来到一片开阔明朗的风景面前。她没想过对方非但能接受,还能理解得这么深刻,令她喜出望外,浑身充盈着被理解、被接受的愉悦的因子,不安与忐忑业已销声匿迹,只剩下要从罐子里溢出来的无穷无尽的喜悦,犹如一股强大的力量支配她的身心,使她忍不住想要欢呼。
她没有将以前与成年的秀楠谈论过这个话题的事告诉16岁的秀楠,假若告诉了16岁的秀楠太多关于以后人生所遇到的种种,那么眼前的秀楠就在未来的道路上多少失去了对于未知事物的趣味性,何况这件事她终究会经历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很开心嘛!”纪子“嗬嗬”地笑了几声。
秀楠笑着点头,“的确是很开心。”
“因为能够被他人所接受和理解。”纪子说出了对方开心的原因。
“没错。”秀楠再次点头。
纪子站起身来走到对方面前,戳了戳对方的脸,然后将口中的烟支突然放在对方嘴里。秀楠被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弄得惊慌失措,嘴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下意识地吸了几口气,结果喉咙被呛得半死,咳嗽不停,眼眶熏出了泪水,就连鼻子也变得不舒服。
纪子又笑了几声,拿出衔在对方嘴里的烟,秀楠与其说是衔,倒不如用咬来形容更为准确,但她并不介意,将烟重新叼在嘴里,继续抽还没抽完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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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课室,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围成几堆,声音如波浪般向四周蔓延,叽叽喳喳地说着同一个话题——那个侵犯秀楠未遂的男生退学了。秀楠三天没回校,不清楚班里发生了什么情况,今天回校的她被短发女生拉到一边,对方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这一事实。
退学?秀楠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短发女生解释道:“你没回来的那三天里,他向学校提交了退学的申请,学校也批准了,没有人知道他退学的理由,学校的口风也是紧密得不行。总之,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退学,所有人都在纷纷猜测。”
秀楠将两边的头发撩到耳后,就此思索一番。关于男子退学的问题,她亦如其他同学一样一窍不知,因此发表不了一些有建设性的看法与猜测,反正这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对方要退学,那么尽管退就是了。
瞧了一眼第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桌子和椅子整齐地摆放着,桌面和椅面没有摆放任何书本与杂物,整洁干净,想必也不会有人往其抽屉里扔垃圾和试卷吧。想着男子前不久还坐在这椅子上向她投来炽热的目光,如今却不知所踪。她最后一眼看到男子便是上次在洗手间被对方侵犯未遂的那天。
她还清晰地记得躺在地上的男子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不停地冒出细密的汗珠,一手捂住裤裆,向她投去不甘、无奈、凄凉、痛苦的目光,还有听到她说“我会记住你的”这句话后所露出的宛如看见恐龙下蛋的极其震惊的表情,不可置信地凝视她,然后她留意到了那双原本如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眼神蓦然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对男子最后的印象便是那个眼神,之后她离开了洗手间,没想到那一天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对方。秀楠对男子的退学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感到有点惊讶罢了,但这份惊讶亦在几秒过后随着呼出的气息消失于空气中。
“他为什么会退学呢?”短发女生双手撑着脸旁,面露疑惑之色。
“不知道。”秀楠耸耸肩,“反正与我们无关。”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还是做了四年半的同班同学,这一点的好奇心还是应该有的。”短发女生注视对方的脸,“呐,秀楠,你真的不知道吗?”
秀楠无奈地笑了笑,“你认为我会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对方摇摇头,“我没有这么想,只是单纯问问罢了。”
上课铃声响起,短发女生回到座位,秀楠拿出课本与随身听,戴上耳机,把披头士的《1967-1970》的磁带放进随身听,按下播放键。
无人知晓男子退学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可秀楠觉得这其中的原因与那天洗手间发生的一切存在些许关联,从某个方面看,也许对方的退学与她多多少少有所关系。这仅是她个人的猜测,至于事实到底是何模样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男子骤然退学固然令人诧异,她却认为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在男子身上是正常不过了。但她没法说明道清如何得出这个判断,那是来自于直觉的东西,语言是没法将其准确地描绘出来。不管怎样,男子大概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了,虽说人生无常,谁都没法一口咬定俩人在未来不会再次相遇,不过这个可能性亦是微乎其微了。
男子的眼神又再浮现于秀楠的脑海,对方一开始引起她注意的便是他的眼神,在最后时刻留给她的印象亦是眼神,或许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不管怎样,秀楠唯一可以把握的就是她不会忘掉对方,她会一直记住对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