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楠对这个男生的印象并非完全模糊不清，正如刚才所想，她很早就发现对方的相貌与他人的差异，也就在那个时候起秀楠便注意到这个人，只不过后来没有一直放在心上，可其形象仍然存在于脑际。
    不过浮出水面的被忽略的记忆并不是对方的相貌问题，而是另一个问题——对方暗中观察她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思绪顺着轨迹前往记忆的深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对方暗中注视自己这一状况应该是从中学二年级开始的，即是从她开始旷课逃学的时候开始。
    秀楠的精神没法集中在黑板上了，视线落在摊开的课本，上面的文字与符号完全进不到脑子，心思转移到了她正在思考的事情上。长期隐藏在心头的疑惑似乎有了一点眉目，自从开始逃学之后，每次回到学校她都会感到附近有一道视线锁住自己，由于她没有兴趣知晓这一视线的主人，因此她从未顺着视线投来的方向望回去。
    最初对方观察自己的时间没有像今天这么长，约莫几分钟到十几分钟左右，因为以前的秀楠可不像现在这般认真听课，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去留意周围的事情，即使不用眼睛去打量，她亦能以皮肤去感知对方注视自己的时间长度。
    对方打量自己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增长，发展成今天用整整半节课的时间来注视自己并且还没结束，导致秀楠不得不转过头回望对方。以前她只知道这道视线是来自第一组的方向，但究竟具体是哪个人则不得而知。今天她终于不再像以往那样选择无视，终于得知长期以来观察自己的对象究竟是何方神圣。
    另一个疑惑随之涌上脑海，这个人为何执着不已地长期盯着自己呢？秀楠自认为没有堪称特别之处，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作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个体存在，甚至用凡庸来形容更加贴切。没有出众的形象，没有过人的才能，至今一直没能弄清楚地铁的路线，甚至对日常的各种事务亦不是很了解。
    既然如此，对方何以锲而不舍地观察自己？莫非身上存在着对方所需求的某种自己并不知晓而对方知晓的特质？秀楠将垂在桌面的头发撩到耳后，这个想法横看竖看都是荒谬可笑的，她不认为自己的身体存在特质这一玩意。但除此之外，她找不出其他恰当的理由。
    难不成要主动走到对方面前，询问道：“呐，XX同学，我想知道你一直以来盯着我看的原因，可以告诉我么？”这个举动无疑是行不通的。首先秀楠不打算询问对方，她亦没有这个兴趣去了解对方的意图；其次，对方可能不会乖乖地托出事实，想必要耍些花招，兜上几百圈，到头来依然不肯透露缘由。
    秀楠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倒不如用这个时间去听还没听完的披头士的唱片，后者比前者有意义多了。对方要看便看就是了，想看多久都不是问题，反正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即可。
    如此想罢，秀楠不再思考对方的事，精神重新集中在黑板。
    时针指向五点，放学铃声响起。一部分人立即收拾书包，一部分人则留下来自习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才回家。秀楠显然不属于后者，快速地收拾好一起，背上书包，离开教室，来到学校内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掏出钥匙，插进套在自行车上的锁孔，转动。
    “秀楠也是骑自行车回家吗？”一道男声在旁边响起，秀楠抬起头，来者正是长期以来暗中注视自己的男生。
    秀楠没有回答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骑上自行车，准备朝校门口驶去，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
    “你有时间吗？”对方依然面带暧昧不清的微笑，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有什么事吗？”秀楠将书包放在前面的车篮。
    “去附近的酒吧待一会怎么样？”
    “没有兴趣。”秀楠想要离去，又被对方拦截下来。
    “就去一次怎么样？”对方的双手紧紧地按住秀楠的车把，不让秀楠离去。
    “你可以找其他人陪你去。”秀楠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管表情冷淡地凝视对方。
    四周传来其他学生的起哄声和吹口哨声，不用看亦知道发出这种声音的正是自己班上的同学。男生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瞄了一眼，目光再次锁在秀楠的脸上，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
    “不去酒吧也没所谓，一起放学如何？”
    “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不是与我同路的吧。”纪子正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秀楠无论如何都不想与眼前这个男生一齐放学，纪子是最主要的原因，其次是就算没有纪子，她亦没有与对方一齐回家的兴趣。
    “你怎么知道的？”对方的眉头微微上扬，眼睛因惊讶而稍稍睁大。
    “随便乱说的。”秀楠不禁纳闷方才随口而出的话居然是正确的。
    对方愣住了一秒钟，大概没想到秀楠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即使不同路，也不代表不可以一起回家呀。”
    “不好意思，我不想与你一起放学。”秀楠坦白心中所想。
    “为什么不想呢？”对方握住车把的双手缓缓地覆盖在同样握住车把的秀楠的手。出乎他意料的是，秀楠没有迅速地抽回手或推开自己，而是面无表情地凝视自己，没有其他举动，任由自己握住她的手。
    “这种事情没有理由。”尽管秀楠与异性存在极少的肢体接触，但对于男生这一行为，秀楠没有任何感觉，既谈不上反感亦绝对说不上喜欢，比起这个，她更在意对方不要再阻挡自己，纪子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了。
    “说话真是伤人啊，秀楠君。”对方笑了起来，不再是微笑，笑得连眼眸都眯了起来，搭在秀楠手背的手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不想再跟你浪费时间了，麻烦请让开。”秀楠的表情依旧没有堪称变化的变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但眼神与刚才多少有些不同，变得冷厉了一些，语气亦多少带有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深知再与秀楠对峙下去，对方必定会对自己采取行动，这是他不想看见的场面，不能与秀楠发生争执，以免对方以后再也不搭理自己。何况他没有充分的信心与能力来保证在肢体上的格斗能够制服秀楠，尽管秀楠也非格斗高手，但反应的敏捷与身体的灵活他还是逊色于秀楠的。不仅如此，恐怕连力量也在秀楠之下。
    衡量一番之后，选择有利的一方，双手抽去，站到一旁，目送秀楠离去。
    “今天迟了十分钟呢。”纪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手揽住秀楠的腰，脸贴着对方的背。
    “发生了一些事。”伴随着骑自行车过程中出现的微风吹拂着俩人的头发，有几缕头发贴在纪子的鼻子上，纪子没有理会。
    “不好的事吗？”
    “不是。”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秀楠专心地盯视前方，避免撞上障碍物。但在平缓畅通的道路上，不时稍稍转过头，往身后的纪子瞄上一眼，仿佛确认对方有否好端端地坐在后座。
    纪子一边以脸颊感受秀楠背部传来的温热，一边思索其他事情。她与秀楠相识的这十七年中，对方骑自行车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出行都开汽车，因此几乎没有出现过像这样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揽着秀楠的腰的光景。
    自行车也好，汽车也好，纪子没有特别偏心于哪一方。只是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她使用汽车的次数远多于自行车，而且家里没有自行车，她和秀楠没有买这一玩意，既然有汽车了，就无需再花钱买自行车。
    但现在看来，纪子认为非常有必要买一台自行车，如果她能够回到那个世界的话，她一定要买一辆自行车，然后叫退休不久的秀楠每天晚上骑自行车来公司接自己下班。
    如此想罢，不由更加用力地揽住秀楠，脸更加贴紧对方的背部。秀楠低头瞧了一会儿环在腰上的手，微微勾起嘴角，视线又落在前方。
    和十六岁的秀楠两个多星期的相处中，纪子多少了解了少女时代的秀楠的生活习惯。骑自行车上学，骑自行车放学，回到家后立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开始听唱片，这两个多星期秀楠放的最多的是披头士的精选唱片《1967-1970》。
    不过秀楠每次都不是按照曲目顺序一路听下来，而只挑选几首歌曲反复听，听的最多的是《Across-The-Univers》，这段时间的每一天秀楠都会将它播放至少五次以上。纪子业已学会了这首歌，不时在安静的环境中哼上几句句，比如晚上秀楠在做作业和纪子在看书的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大概也要将这首歌播放五次以上吧。
    太阳开始西下，天色呈现出金黄，厚厚的云层被金黄色的阳光照得发亮。空气澄澈清新，道路两旁的树木的叶子逐渐变黄，叶子开始飘落在地面，自行车、摩托车、汽车辗过这些叶子向前行驶。摩托车主宰马路，但纪子明白再过不久，汽车便会取代摩托车的地位。
    “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些事。”秀楠打破了静默。
    纪子没有回应，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秀楠说话的时候放缓了骑自行车的速度，不知是想在回到家之前能够叙述完这件事，还是让自己能够更加平静专注地讲述。
    纪子默不作声地倾听，在听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容。很多年前，她也和此时的对方一样，向秀楠讲述学校发生的一切。
    不知为何，在纪子的眼里，此时的秀楠与当年的自己的形象重叠了起来，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俩人，可身影居然叠在了一起，甚至连自身的形象亦发生了变化，仿佛面前的人是当年16岁的自己，而自己则是当年33岁的秀楠。
    纪子无法解释这种幻影出现的原因，勉强要解释的话，可能是少女时代的秀楠与少女时代的自己的经历存在许多相同之处，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秀楠在讲述的过程中省去了刚刚放学的一幕，认为没有讲述的必要。语毕，纪子发表了看法。
    “秀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纪子笑着戳了戳对方的后脑勺，“如果是我的话，可是会直接一张桌子扔过去噢。”
    “每次都扔过去吗？”
    “也不是。”纪子道，“不扔桌子的话，扔拳头也可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秀楠道，“毕竟对方没有对自己造成身体上的伤害。”
    “以牙还牙，双倍奉还，这是我一向处事的原则。”纪子一字一顿地道，让这句话缓缓地渗入对方的脑袋。
    “以牙还牙，双倍奉还？”秀楠低声地念这八个字，抿了抿嘴唇，微微侧着脑袋，“这句话听起来很像电视剧的台词啊。”
    “就是电视剧的台词。”这句话是出自纪子十几年前看的一部日剧《半泽直树》，至今仍是纪子心目中最喜爱的电视剧之一，这句台词更是作为最深刻的存在留在了纪子的脑中，在社会上工作了十多年，她一直秉承这个信念，她还记得当年秀楠看这部剧亦看得津津有味。
    明知现在的秀楠不知道这部电视剧以及这部电视剧不属于这个年代，纪子还是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说出了电视剧名字。
    “没听过呀，是属于你那个世界的产物吗？”果然，秀楠对此一无所知。
    “可以这么说吧。”
    “真的很好看吗？”
    “反正你也喜欢看。”
    秀楠“噢”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一直奉行这个原则，一旦有人伤害你，你就双倍奉还。”
    “没错。”纪子道，“有时候是十倍奉还呢。”
    “为了让对方不敢再伤害你。”
    “是的。”
    自行车向左拐进一条街道，顺着前方继续骑五分钟便到家了。
    “我么，可没法做到双倍奉还和十倍奉还，以牙还牙倒是可以做到的，不过也不是经常做。”
    “所以说秀楠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呢。”纪子的另一只手也环上了对方的腰。
    “我倒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你认为善良就善良好了。我只是认为有些事情忍耐一下就可以过去了，如果每次都要与对方较劲，其实挺累人的，加上我不属于那种喜好与对方较劲的人，我对这些玩意没有一丁点兴趣。”
    “退一步海阔天空？”
    “唔，可以这么说。”秀楠补充道，“不过我所指的忍耐并不意味着软弱，该还牙的时候还是要还牙的。”
    自行车在公寓面前停下，俩人停放好自行车，乘电梯上楼。一如既往，秀楠和纪子是最早到家的人。奔进房间锁上房门，秀楠如对方所想那样第一时间放上披头士的唱片，第一首播放的歌曲仍然是《Across-the-univ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