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之前是学校的优等生吧？”
    我点点头，因为大学的成绩太过突出直接保送研究生。
    在学校里，越是学习好的老师关注的越多。
    “那刘老师怎么会想要当老师？”
    “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立起了这个志向，一直想要做一个合格的老师呢！”
    “刘老师认为合格的老师的标准是？”
    “对每一个学生都能做到公平，不偏袒优等生，不对差生另眼相待。”
    “那您有信心做一名合格的老师吗？”
    “这个是必须的！”我微笑着，心中的信念十分坚定。
    
    我现担任高三（三）班和高三（五）班的语文老师。
    和平时一样，我在没有课的期间待在办公室备课。
    我对面有人坐下，是高三（三）班的班主任张威，我抬起头，对他点了点。他看向我右手压着的笔记本，除却被手压着的地方，其余的，像是盘踞在笔记本上的蚂蚁，密密麻麻的。他肥的掉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小刘，这么认真啊？”
    他翻开他的笔记本，拿起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漫不经心的对我说：“要我说，你那么认真又什么用？为孩子操碎了心反过来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还落不了好！你啊，就打开电脑玩会儿游戏，别再为那些麻烦的事操心了。”
    说完，他认真地在笔记本上书写，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低下头，并没有合上笔记本。因为，再过十几日就是开学典礼了，那一日，根据我们平时上课的情况及学生本科的平均成绩会在我们所有老师中评选出最优教师，共有五个名额，并且颁下一万五千元奖金。我们这些老师挤破了头，忙里忙外的，无非不是为了在每年的那个时候，登上颁奖的舞台。
    “咚咚咚……”
    我抬头，见张威也朝我望来，他对我使了个眼色。
    “请进。”
    我看向推门进来的学生，是三班的晴雪，平时学习不怎么好，她顶着一对兔眼，慢吞吞地走向张威。
    张威低下头，翻着笔记：“怎么了？”
    晴雪一抽一抽的，哽咽的说：“老师，李凯他……李凯他欺负我。”
    “李凯啊……”
    我打开电脑，装作专注的盯着电脑，其实在留神他们的谈话，听见李凯这个名字，我沉吟了一下，李凯是我们这届有名的问题少年，他妈妈在教育局高层工作，爸爸是副局长，借着父母的名头，到处欺负学生。
    我的思路被张威的声音打断，我定了定神，听到：“唉，你也知道李凯的父母，这事儿就算了吧，以后遇到他小心点。”
    我心一寒，是啊，再过十几日就是开学典礼了，作为高三的资深教师，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得罪了谁。
    我抬头扫了一眼晴雪，晴雪瞪大了眼睛，眼里噙着泪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我叹了口气，因为权势，公平被打破了，学生只能默默的忍受这些不堪的、肮脏的欺辱。
    晴雪愣愣的转过眼，她看向我，满脸的无助，眼睛里溢满的乞求让我的心一抽。马上开学了，我深吸一口气，狠下心不再看她。
    晴雪走了，那一步步使出了全力迈出的步伐让我难受。
    “哈。”下意识看向张威，他脸上挂着刺眼的笑容，嘴角写满了讽刺。见我望来，他笑：“小刘老师果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开学典礼果真是‘尽心尽力’”
    我怎么会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嘲讽，我淡淡的瞥他一眼，转过眼，不再看他。
    如果他当真嫉恶如仇那么当晴雪找来时就应当竭尽全力帮助，而不是说些软趴趴的话，在晴雪走后嘲笑我！
    “叮铃铃……”
    这节是我的课，我整理了一下书，抱起书没有理会看向我的张威，也没有向他打声招呼。
    我推开门，望向班里的学生，下意识地向角落望去。
    晴雪不见了！
    右眼跳了起来，一阵心虚，抓住书的手心溢出冷汗。我整理好表情走上讲台，在讲课时却不受控制的多次望向角落。
    我抬手望了一眼手表，还剩五分钟！
    “报告！”
    我松了口气：“请进。”
    推开门的却不是晴雪，是往日跟晴雪玩得非常好的朱慧慧，她文静的面孔上满是着急，额上还有虚汗不断冒出，心中不详的预感逐渐扩大。
    “老师……老师，晴雪她……”
    不待她讲完，我飞奔出去，朱慧慧跟在我身后。
    “晴雪在那？”
    朱慧慧红了眼，嘴唇发紫面色苍白：“晴雪她自杀了，我不会游泳又是在课上，大声呼救却没人经过，我……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沉入河底，无能为力。”
    我拍了拍她的背，心下黯然：“不是你的错。”
    朱慧慧将我带到晴雪自杀的地方，晴雪的尸体浮在河面上，苍白的面孔上无一丝血色，那双美目紧闭，怕是再也见不到其光彩了。
    我跳下河。
    “老师，老师你干什么。”
    我向晴雪走去，边走边说：“我要将她捞上来，不能让她永远待在这里。”
    这个时候太阳就要落山，河水发出幽绿的森光，就像是晴雪漆黑明亮的双眸。河水不深，即使到了晴雪跟前，也不过漫到我脖子那儿，我抓住晴雪的手，冰冰的，一步一步向岸边走去，将晴雪抱到岸上，朱慧慧也走了过来，她低低的抽泣着，脸上满是泪水。
    我叹息，一个美好的生命就这样流失。
    晚上，我睡不着觉，脑中浮现着晴雪苍白的面孔，心中对晴雪的死无比愧疚，抚上晴雪手时那凉凉的触感仿佛还在。
    第二天，我留意着张威的一举一动，他表现得毫无愧疚，一点感觉都没有，早上我在办公室备课时竟听见他哼歌。
    下午，我背着包从学校走出，学校门口围着一群人，中间站着个女生，哭哭啼啼的。我刻意延缓了脚步。
    “小玥，别哭了，总会过去的。”
    中间的女生叫小玥，泪水似关不上的水龙头，从脸上冲了下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包里掏出电话，掏电话时乘机看了那群人一眼，有个女生抱住了小玥，说：“现在的老师都不敢得罪李凯，求老师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小玥，你要坚强！李凯逼死了那么多人还活得好好的，活得那么得意，活得那么自在。即使你死了也无济于事，不会在他心上留下烙印，只会增添他的乐趣，让他更加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小玥摇头，没有焦距的视线打在草坪上：“我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光彩，我没有未来了……没有未来了……”
    小玥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剩下的人愣愣地看着小玥，手足无措。
    我跟了上去，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又一个孩子逝去。她漫无目的的走在路上，低着头，乱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步伐轻飘飘的，像是失去血肉的灵魂。
    她没有看红绿灯，贸贸然的走上了马路，一辆车接着一辆车呼啸而过，险些撞上她。
    她这是在寻死！我必须阻止她！我伸出手还没碰着她，一辆大卡车将她撞了出去，我睁大了眼，她似有感应的看了一眼我，被撞出去时，对我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刺得我难受。
    若是……若是再早一点就好了，一点点就好。
    她躺在地上，血花在她背后绽放，她维持着最后一个表情：看着我，微笑。
    我死命的推她，可她已没了气息，我坐在地上，看着她年轻的面孔，心里难受得窒息。
    卡车逃跑了，救护车赶到了，警笛声响起了，老师们围着我，我坐在地上，愣愣的。
    张威将我拉起来，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表情，看到他们看着小玥的眼里什么也没有，看着他们脸上虚伪的惋惜。
    黑暗不是借口。
    难道在没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心就被黑暗腐蚀了吗？
    不！其实我没资格说他们，我不也背着虚伪的荣耀吗？
    他们看着我，我明明与他们是同一个工作岗位，为什么我却显得这么矛盾？突然间好累，他们在乎的不过是名与利，我不在乎这些吗？我在乎，因为这样才想管这些孩子来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可这样却遭到老师们集体的排斥，太累太累了。面对李凯时依旧无能为力的感觉太难受了。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和其他老师融洽相处，以孩子们都十几岁可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为借口，不再操心这些细碎的琐事。
    我木木的站起身，和老师们一起离开。
    我照常上课照常下课照常备课，突然发现，办公室里每个老师的相貌虽然不一，其实却是一样的，现在，我已跟他们融为一体。
    就要开学典礼了，（三）班语文学得不错的学生没写作业我也没骂他。（五）班学生在最后一排偷吃东西我也没说他，校长正看着我呢，我可要维持笑容。
    听说剩下的最后一个名额会在我和张威老师之间诞生。
    听说这个事儿之后我更加努力了，进了办公室后不发一言的备课，张威似乎也没有与我说话的时间，除了上课的时间，他还管理全班前十的学生，让学生每个课间都来他办公室报到，给他们增加了额外的作业，上午的课间分发作业，下午的课间进行讲题或讨论。
    这一天，我被校长拉了出去。
    “小刘啊，去看看文老师吧，你以前可是她的学生，她就要不行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你呢！”
    以前？学生？
    我脑袋曾受过重创，记不得十八岁之前的事情。
    下了课，我匆匆离开，拿着校长给我的文老师的地址，到文老师家看望。
    文老师的女儿给我开了门，把我带到文老师的卧室，我看到她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瘦骨嶙峋的。
    文老师睁开眼，见我来了露出一个笑容，她女儿走了出去，关上门。
    “小刘啊。”
    她招手，我走了过去。
    她拉过我的右手，用两手握着，十分温暖。
    “以前你可是个差生，没这么优秀，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我一惊，看着她。
    她继续说：“那时七班有个同学光欺负你，你受不了，想转学，你母亲不许，你几近崩溃。我阻止了许多次，那同学背着我欺负你，下课后他将你拉到图书馆，你们起了争执，你撞到书桌上，失了记忆。”
    脑袋疼得厉害，我用另一只手抚着脑袋。
    “不过是一个差生而已，谁会在乎差生！”画面中的男生推着我，我看到一个女老师，她赶了过来，将男生赶走……
    男生打了我一巴掌，我嘴里嘟囔着什么，又是挨了一巴掌，我不服气又骂了几句，那男生抓住我的头发死命的拽，将我的头按在墙上……
    女老师护着我，挨了男生一拳……
    女老师将我送回家……
    男生将我拖到图书馆又打又踢，我被他推了一下，撞到了桌角上。
    一点一滴细碎的记忆流入我的脑海。
    我眼中有泪流出，突然抱住床上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失声痛哭：“文老师……”
    她的手柔柔的，抚着我的发：“你想起来了啊。唉，本来想让你快快乐乐的走完一生的。”
    我心中愧疚的很，老师如此待我，我却将她排除在记忆之外。
    她叹了口气，对我说道：“我还记得你刚来学校时充满激情的样子，你不能为了一点小磨小难失去了你原本的样子，你的志向不是一直是想做一名合格的老师吗？合格的老师不会只在乎优等生的感受，将关注、重点都放在优等生身上。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原来的样子了啊。”
    我抱着文老师的身躯，终于明白我的志向为什么是做一名合格的老师，可是这明白的瞬间却给我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因为在这之前，我的心，已经脏了，那颗真心待孩子好的心已被泼上了黑血……
    一连十几天，张威重复着每日的工作，时而备课时而哼歌，我不能理解他为何在晴雪死后过得比之前更加自在更加开心。我在见过文老师后，心变得无比沉重，无法静下来工作。
    在开学典礼上，我明白了。
    张威被评为本年度的最优教师，我在底下坐着的时候，听见：“看张老师笑得，那叫个春风得意，要不是他们班那个晴雪突然死了，他还站不到那上面呢！”
    我心中咔哒一响，想起晴雪走后张威对我的讽刺，想起晴雪的面孔，就那么看着张威，看着他唇角灿烂的笑容，听着耳边其他老师的窃窃私语。
    我无力的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却听见：“你看刘老师那表情，对张老师获奖鄙视的不得了，其实她去年也不是以这种方式站在那上面的吗！”
    “对啊，我还记得在办公室的时候听见刘老师对那孩子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的家世不如别人就别去招惹别人，没那个本事就别打肿脸充胖子，活该招人欺负！’那孩子本来没怎么样，是活活被刘老师逼死的呢！说实话，张老师跟刘老师比起来，那可是好几个层次的差距。”
    “你对差生和家世不好的学生不也一样吗？”
    “那怎么能与刘老师和张老师相提并论！”
    我心一沉，脑袋中嗡嗡作响，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看着前面的椅子，眼前浮现出去年的画面。
    那时的我刚来这个学校没有多久，一心为我们班的同学，只希望他们都能考上重本，那时李凯在学校就已经是声名狼藉了，他不断招惹学生，还从不招惹学习不错的，都是欺负的学习不好的，那时的我认为每一个孩子都有前途和潜力，只要他们肯努力学习成绩定会有所提升。当时在我们班倒数三名的几个学生被李凯欺负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过分，这些孩子一开始时不敢啃声，随着李凯找他们次数的增加，他们越加忍受不了，最后找到我这，那时的我是会为孩子不顾一切的，我找李凯谈过话，批评过他，收拾过他，可他却越来越嚣张，他的母亲为此也找过我无数次，我顶着巨大的压力，接受着老师们每日异样的眼光，张威的冷嘲热讽。
    终于，到李凯欺负齐珍时，我再也顶不住。
    是的，那个孩子叫齐珍，就是被我害死的那个孩子。
    那天李凯的妈妈再一次的找上我，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办公室时，张威嘲笑我说：“没那个力就别担着那份气，何必呢！刘老师不过是新来的老师，也不是这些孩子的父母，即使你做得再好，那些孩子是不会感激你的。”
    我瘫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着天花板，一片茫然。
    这时齐珍敲了门，我叹了口气坐直身子，齐雪拖着小步走了进来。我其实看得出她走得十分费力，也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紫青，可是我累了，心累了，身体更累，突然觉得像张威老师那样其实很好。
    她的泪打湿了校服，断断续续的向我叙述，我却失了心思。
    我连安慰她的力气都没有。
    为了将她尽快打发走，我学着其他老师平时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的家世不如别人就别去招惹别人，没那个本事就别打肿脸充胖子，活该招人欺负！”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胸口上下起伏，呼吸紊乱，脸色通红，满脸痛苦。
    我耳边回响着李凯母亲尖细的声音，没注意到她的神色。
    第二天，我接到通知，齐珍死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瞪着双眼，双眼中满是血丝，眼中写满了愤怒，不甘。她就那么望着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可是她的身体，却失了生机。
    她的手紧握着，我掰开她的手，看见她手心上五个指甲印，我心一疼，听她的家人说她是上吊死的，都是我害死了她。
    我回过神，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齐珍死后的样子。
    我是罪人！是我的自私害死了她。
    晴雪、小玥、齐珍……
    我早已失了原本的志向，原来的想法，变成了为名与利工作的机器。
    明明我也遭遇过她们所遭遇的，可我因为有一个好老师存活至今。但是她们却因为我失去了生命。
    台上，张威灿烂的笑着，就像当时的我一样。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泥潭，张威掉了进去，讨论我的那些老师也掉了进去。我看着它，它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那么深，却足以让我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