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夫妇的墓依旧屹立于眼前。即便菲斯尼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秦穆降生的世界却仅仅只过去了两日。秦穆在来之前去扫过墓，所以此刻秦父秦母的墓碑依旧干净亮丽。
    菲斯尼的飞行速度让它和“地球”处在了不同的两个时间线上。
    看着秦父的墓，简欣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她对秦穆撒的谎有没有被识破。
    过去的通道已经打开了一半，可以送一些小东西过去了。简欣将一个金属八音盒放在了秦父的墓前。八音盒播放的乐曲是《归乡之歌》。简欣找不到其他方法开向这对夫妇表达歉意，只能用这种方式承诺：我一定会送他回去。
    在菲斯尼的风波彻底平静，洛阿亦脱离危险之后。
    想起蒙褚跟她说过的话，她有些难受。
    那大概是蒙褚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真正理想吧。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呢？
    他想要的不是天下，而是恐怖和高压。
    他希望能够泯灭所有人的天性，并非通过剥夺感情，而是通过震慑和压制磨去人们的棱角，将所有人都培养成独裁的奴隶。
    他的理想就是这个——让独裁持续到永远，而平民则永远成为统治者的工具。
    所以他并不在意天下的归属，他只在意统治天下的是什么样的人而已。
    王军也好，反叛军也好，除了简欣，没有人知道蒙褚在幼时经历过什么，所以也没有人能够想到，他所真正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四十年前。
    雪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上，孩子们大笑着从雪地上跑过去，然后回过头，用相机拍下了雪地上的脚印。
    这是菲斯尼建立以来，人们所经历过的第一场雪天，它作为胜利节的庆祝节目，放在大会的最后“演出”。
    悠扬的歌声在雪花之中响起，那歌声有着如同塞壬般的吸引力。
    小蒙褚坐在雪地里，静静看着在高台上歌唱的母亲，脸上满是憧憬之色。
    “那是我妈妈！”
    他这样说着，用充满了自豪的语气。
    一直以来，母亲都是蒙褚最喜欢的人。她温柔、慈祥，还有一双暖洋洋的大手，对了，还有着能催人入睡的动人的歌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蒙褚最喜欢的。
    “什么？那个贱女人是你妈啊？那，我们不要和你一起玩了！”
    手中的雪球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听说过吗？那个歌星雾伦，最喜欢到处勾引男人了……听说她只要看对了眼就可以跟别人回家的……”
    “哈哈哈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难怪那么小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听说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呢！”
    “一个女人，居然这么不检点……真是……”
    “你看她唱歌的样子，看起来还挺纯洁的，真看不出来。”
    流言灌入幼童的耳中。他并不明白话里真实的含义，但隐隐约约能够察觉，那并不是什么好话。
    因下雪而变得开心起来的小蒙褚再次低落了下去。
    女人唱完了歌，拎着裙子跑到了蒙褚面前，然后将他抱了起来：“小褚，今天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儿，好不好？”
    蒙褚摇了摇头。
    “小褚，不开心吗？”
    蒙褚抬起头：“妈妈，有人骂你。”
    雾伦愣了一下，摸了摸蒙褚的头：“你是为了这件事而不开心的吗？”
    蒙褚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着，孩子。”雾伦收起笑脸，语重心长地道，“别人在想什么，是别人的事。我们没办法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是，我们可以让自己做到不去在意。”
    “嗯。”
    雾伦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对不起……小褚。我似乎……除了忍气吞声以外，什么也没有教给过你。”
    ……
    “没爹的孩子！野杂种！哈哈哈哈！”
    蒙褚的头被同龄人丢的玩具砸出了一道血口，他栽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他居然哭了！哈哈哈，没爹教，就不会爬起来，连哭都这么难听！”
    “小褚！”
    “呀！快跑快跑！杂种的贱货妈妈来了！”
    母亲抱起孩子，检查了一下孩子头上的伤口，顿时气得发抖，她手忙脚乱地抱起蒙褚，将他放上飞行器，向医院飞了过去。
    小蒙褚疼得直哆嗦，雾伦心疼地抱起自己孩子，痛哭出声：“为什么？这些孩子欺负别人，看别人受难，反而会开心？”
    “妈妈，我爸爸到底是谁啊？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蒙褚自己擦了擦脸上的血和眼泪，睁大眼睛看着母亲，用求救般的语气问道，“我不是野杂种，对不对？”
    女人哑然无语。
    渴求着她回答的蒙褚愣住了。
    看到他瞬间绝望的眼神，女人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的父亲……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死了，英勇地死在了战场上。他是个英雄。”
    这句话重新点燃了蒙褚眼中的希望之火：“真的吗？！”
    “是啊。他在天上一直守护着你和妈妈。当我们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就会从天上降临！”
    “那为什么我被欺负的时候，他没有来呢？”
    “因为啊，那还不是你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爸爸知道你一定能够自己克服这个困难。”
    ……
    “妈妈，为什么你总是要把钱拿去给那些下位者的孩子啊！他们上次还和孙浩一起欺负我了！要不是孙衍帮我，他们又会砸破我的头！”
    “听着，小褚，这些钱，对于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因为妈妈可以赚到很多钱，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钱却可以改变命运。”
    “但是那些人根本不会感恩——”
    “妈妈不是为了回报而帮助别人的，而是因为不帮助他们，妈妈会良心不安的。小褚，也许……你会觉得妈妈是错误的，或者说觉得妈妈很笨，但是……即使如此，妈妈也必须这么做。面对着这个世界，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所以，才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只有我们帮助了别人，当我们有难的时候，才会有人来帮助我们。”
    “……我……我知道了。对不起，妈妈。”
    ……
    “为什么——！为什么！！！”撕裂般的吼声在第四军门前炸响，行人纷纷注目，脸上却都是看怪物般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帮我……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仇恨……以至于，让我在受到伤害、面对不公正的裁决时，也没有人愿意为我说话……”
    “为什么？！”
    ……
    “你听说雾伦的事了吗？她去第四军的公诉局，告成将军强奸——哈哈哈。”
    “听说了听说了。哎呀，不是一直说雾伦的私生活很不检点吗？而且，她那样不算多红的女艺人就是高级妓女嘛，说不定是嫖资没谈拢，才闹到第四军去。”
    “对对对，我也知道这个事，之前网上不是还有消息吗？说是她早年接过客……”
    “怎么好意思去告人家啊。就算是她真的被侮辱了，那也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个菲斯尼里有这么多女人，人家怎么不去找别人？肯定是她自己有问题。”
    “对了，判决的结果你们知道吗？”
    “知道啊。证据不足，公诉局撤诉了。人家第四军白将军的眼睛又不是瞎的，当然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判决下来了，雾伦还在法院门口哭，说现在的司法制度不完善，所有事只凭白将军一个人说了算，他想帮谁就能帮谁，还说公检法应该像古代一样分开——”
    “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唱歌唱多了，脑袋都坏掉了吧？”
    小蒙褚边走边哭，四处张望着，想要搜寻母亲的身影。
    她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她……去哪里了呢？
    走着走着，小蒙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母亲就在前面！
    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站在高楼的顶端，向下注视着。
    孩子迈开短短小小的腿，踏进电梯，登上了顶楼，然后兴高采烈地向着母亲冲了过去：“妈妈——！”
    听到他的声音，女人震惊地回过了头。
    女人的眼睛还红肿着，看到这个孩子，表情更复杂了。
    “妈妈，外面有好多人说你的坏话啊……”小蒙褚一头扑进了母亲怀里，“我觉得很害怕……”
    他希望母亲能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告诉自己：“没事的”。
    然而，他却并没有等来这句回答。
    雾伦轻轻推开了他，然后笑着道：“小褚，妈妈渴了。想喝家里的水，你回家，帮妈妈接一杯好吗？”
    蒙褚回头，从楼上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的，妈妈！”
    电梯再度落了下去。雾伦在顶楼注视着逐渐跑远，消失在视线里的小男孩，苦笑了一下。
    “我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她笑着，这样问道。
    当然，天台上是不会有人回答她的。
    “我一直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可这个世界，却每每回我以荆棘。我用滚烫的胸膛拥抱着一块儿冰，不愿意相信它会夺走我的热度，是我太天真了吗？”
    雾伦抬起脚，踏上了栏杆，注视着下方的世界：“我曾经爱过这个世界。现在，就让这一切成为曾经吧。”
    奔跑中的小蒙褚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蓦地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白色的蝴蝶，在空中舞蹈，一寸寸，落了下来，美得足以夺人呼吸。
    那声巨响，成为了蒙褚生命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周围路过的人们均被这声巨响夺去了注意力，他们飞奔着跑到了安全范围内围观，而蒙褚却连动都没有动。
    分解者来了又走，不过片刻的时间。
    望着站在一起议论纷纷的人们，蒙褚平静地扭过头，向家的方向跑了过去，刚才那一幕，仿佛瞬间被遗忘了。
    ——“得跑快点，妈妈还等着我的水呢。”
    这样想着，他不断加快了脚步。
    ……
    “雾伦死了？”
    “自杀的……很多人都看到了。”
    “真是太可惜了。明明那么年轻……”
    “听说是不堪恶名……唉，都是这个社会的错。”
    “是她自己选择的，这怎么能怪社会？谁都没有逼她自杀啊？”
    “她的名声已经完全臭掉了，作为艺人，怎么还好意思活下去？”
    不能完全识字的孩子，让电脑把那些评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自己听，就像是，自己亲耳从评论者那里听到这些话一般。
    摔开画满了无情嘴脸的pda，不再回想新闻的评论。
    小蒙褚跪在家中，用刀拼命地划自己的胳膊，当身体痛到喘不过气的时候，心里的疼就稍微缓解一些了。
    从小种在心中的怨恨的种子，终于发芽了。
    一直在天上看着的父亲，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如天神般降临。
    一直帮助着这个世界，相信着这个世界的雾伦，在最无助的时候，没有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帮助。
    “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这是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
    “……你说你是我父亲？你是我父亲，那我母亲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
    “雾伦根本就不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已经看过自己的血液分析报告了吧？知道你身体里为什么没有罪恶因子吗？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蒙褚’。真正的蒙褚在被送往第七军注入因子之后，就被我用你换走了。”
    “……真正的蒙褚在哪里？”
    “他身体太弱了，被我们带走没多久就死了。提他也没有意义，这不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重点。”男人道，“我要说的是，你是我们反叛军的孩子……”
    “你似乎是反叛军的高官？”
    “……”
    蒙褚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笑出了声：“好吧，我知道了。我猜到你今日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了。因为我十二岁了，你要帮我以‘蒙褚’的身份，进入中央学院，对吗？”
    男人点了点头。
    “我会尽全力帮助反叛军的。因为王军里，有两个我一定要杀的人。”
    “白纯、成庭？”
    “没错，是他们一手造就了我母亲的死。就让他们去地下，给我母亲谢罪吧。”
    ——
    ……
    “人们轻易地被一纸判决书变成了对准我母亲的枪。他们不愿相信一个坏名声的女人会被英明神武的第三军将军欺侮，所以他们就成了成庭和白纯的武器。大概是经不住流言和无助的折磨，我母亲在判决出来以后的当日自杀了。人们把杀人的刀递到了我母亲手上，然后堵死了她的活路，在逼迫她杀死了自己之后，却说她是自杀的。”
    “长大以后，我终于想明白了究竟是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贤者实在太少了。大部分人都是蠢得无可救药的垃圾。他们不在意真相，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他们不会思考，不会思考别人的感受，只会听和看，然后复述，再堆叠上自己的偏见，不带脏字地伤害别人。”
    “既然不会思考，那便不必思考，既然他们以表面现象为事实，那就让他们被事实蒙蔽，既然他们很轻易就可以被当作武器，那，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理由，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因为我很清楚，这个菲斯尼的蠢货们只适合被独裁者支配、被控制。给他们自由，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我要取得天下，而那之后，我的理想并不会终结。我要将恐怖的高压，永永远远地推行下去，让这群蠢货，在饱尝了为奴的痛苦之后，绝望地死去！”
    ——
    秦穆允许过简欣任意拿走他放在自己家里的东西，简欣也没有多拿，只取了几本书。
    其中一本便是洛阿曾经看过的《杀人犯》。简欣知道洛阿看过这本书，所以她也想看看，但是她不喜欢看电子书、后博物馆又已经沦陷在了反叛军的金戈之下，她便从秦穆的书架上拿。
    今天，她将这本书看完了。
    书结尾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起了蒙褚。
    杀人犯的结局，主角自杀了。
    作者在描写过主角的死之后，写下了这些话。
    “经历了这么多绝望的事情之后，他只能选择死亡。他并不想死，但这是留给他的唯一一条路。意识到“自己”这个凶手想要杀死自己，他害怕且疯狂地向周围的人求救，没有人愿意救他。他站在悬崖边，人们在悬崖下大喊着‘有本事你就跳下来呀’。最后，主角被自己杀死了，他跳了下去。见死不救者却又叹气说：真是可惜啊，没有任何人逼他，怎么就非死不可呢。”
    见死不救的主角，被见死不救的他人围观着，踏入了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