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飞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秦穆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好奇心，所以也只是到处观观景吹吹风而已。
    秦穆的人生中鲜少会有这种宁静的时刻，所以此时他也真的放松了自己。
    “走快点！”
    突然间，一声响亮的咆哮将秦穆的全部吸引力抓走，他皱着眉向下看了过去。说话的人是第十二军的士兵。对方驱赶着前面排着队行走的人群，看样子十分不耐烦。
    这是在干什么？
    秦穆降低了飞行器的高度，好奇地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拉近了距离之后，他发现那名第十二军所驱赶的人群，脸上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给人一种极强烈的不适应感。
    大概三四百人的队列，居然没有发出什么喧哗声。这年头就算是被老师带领着的小学生都不一定有这么安静啊，是下位者吗？
    他凑过去，问那个领头的第十二军：“你好，请问一下……”
    领头看到他身上的军服，脸色一变，还没等秦穆问完问题，便抢道：“抱歉，今天工厂出了点小意外，我们并不是故意工作到这么晚的。我会马上把这些人送回基地，绝不会影响到附近隔离墙的关闭时间。”
    秦穆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这个领头是被自己的军服吓到了。王军之中地位最高的第一军，是王的亲卫部队，也是王军的监察部队之一，对方似乎以为自己是来追究延迟收工的责任的。
    反应过来之后，秦穆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训练结束之后顺便逛一逛而已，别紧张，请尽快将他们送回基地吧。”
    领头听了他的话，却完全没有放松的迹象，毕竟第一军闲逛到这里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抱歉，我冒犯了。”
    秦穆从飞行器上跳了下来，收回转换环：“这些下位者每天都做些什么工作？”
    “做些很普通的工作，我们小队是制作供氧服。”对方恭恭敬敬地回答完，话音未落，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三两步窜到前面，举起手里的长棍，一棍打在了一个下位者的后背上：“不要耽误！快点走！”
    那个下位者像是突然间被上紧了发条一样，加快了脚步。
    像是为了在秦穆面前表现一下一样，领头表现得比刚才吼出那句“走快点”时还要严厉。
    秦穆有些懵，虽然一直知道下位者是很可悲的，但是这么明晰地看到还是第一次。他想到了很多，比如管婷说的——下位者就是被改造成工作机器的人之类的话。
    从队伍最前面走了一遍，领头又绕回了秦穆面前，他低下头道：“这些下位者，明明没有感情，居然也知道偷懒，让您见笑了。”
    “不，没什么……”
    秦穆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评价对方的工作，他也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下去，胡乱和领头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难道自己飞到下位者的聚居地来了吗？
    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场景，他有些震惊。一直以为菲斯尼里的场景基本上都应该和他所居住的那附近差不多，以为都是白色的高楼林立、处处设卡的场景，可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至少这里，并不是。
    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盖成的高楼染着发黄发黑的颜色，跟他住处附近的大楼比起来几乎可以称为难民窟，并且，他完全没有看到隔离墙，这也就是说，未经授权的飞行器也可以随便进来，不会被击毁，反叛军甚至可以直接攻击到这里来。
    他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前面有隐约的哭声，他立刻快步跑了过去，想看看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绕开了挡住自己视线的房子之后，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一个男人，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不断将手中的刀刺进她的腹中。
    秦穆条件反射地冲上去撞开了那个男人：“你在干什么？！”
    那个男人满脸都是泪水，他扯着嘴角吃吃地笑着，也没有回答。
    秦穆扶住那个女人，双臂和身上顿时被温热的鲜血浸染了。
    她的腹部已经惨不忍睹，内脏几乎都洒了出来。
    已经死了。
    从墙中伸出的金属钩爪突然袭到了眼前，秦穆立刻放开女人后退了一步，钩爪随即将女人带走了。
    秦穆沾着鲜血的手仿佛瞬间掉入了冰窟一般。他缓缓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张了张唇。
    男人还在笑，一边哭一边笑。
    秦穆听到的哭声，是他发出来的。
    ——“接到了死亡通知，唯一的获救方法，就是杀死自己所爱的人。”
    男人穿着十二军的军服。
    秦穆站在原地，被血腥味弄得头皮发麻。
    男人缩起了腿，蜷成了一团，压抑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歇过。
    秦穆后退着，退出了那个小巷。
    手上的血没有干涸，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一个人……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血……
    垂着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夜灯已经开了。
    靠着墙发了一会儿愣，他突然看到三个男人扯着一个女人向前走。
    “就这个吧，我记得队长说过，这片儿地方的下位者里的女人就这个长得最漂亮了——”
    秦穆恍惚之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男人看到秦穆身上的血，先是疑惑了一瞬，但是在看清了他身上的军服之后还是回答道：“我们队长说让找个女人回去找找乐子。”
    “怎么能做这种事……”
    “下位者本来就是工具啊。”男人仿佛不能理解他的话一般。
    “放下她。”
    男人皱了一下眉：“请您不要为难我们，就算是第一军也没有权利干涉我们十二军的私事。这并不算违规。”
    “放下她！”
    “请不要为难我们，”男人拔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十分不悦，“这是队长给我的命令！我们不得不服从！”
    “放下她！”
    “你是来找茬的吗？”另一个男人也有些不悦了，“第一军很了不起吗？你知道如果我们不能完成任务的话，明天的工作会有多沉重吗？”
    “放下她……”秦穆的大脑仿佛已经完全没办法思考他们的话的意思了，只是命令他上前，想要夺过那个女人。
    第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了，将那个女人推给自己的同伴之后挡住了秦穆：“请不要妨碍我们。这没有违背王政律法！”
    “她也是个人，她不是你们的工具！”
    第二个男人哼了一声：“下位者也算是人？一个第一军，居然对垃圾这么上心，也真是少见。”
    又有一个人低声道：“你看他身上的血……该不会刚刚杀了谁，现在脑子变得不正常了吧。”
    “谁知道呢。”
    垃圾……？
    下位者？
    就算是被剥夺了感情，她也是人啊……
    和他们一样的人啊！
    秦穆抬起了赤红的双眼：“放开她。”
    当在他面前的男人道：“这并没有违规，请您不要继续找我们的麻烦了。”
    秦穆打算绕过他去抓那个女人，却被面前的男人狠狠推了一把。
    强化过后的人的力量很恐怖，他这轻轻松松的一推，竟然让秦穆踉跄了一下向后坐倒在了地上。
    疼痛让秦穆稍微清醒了一点。
    “啊？第一军就这个水平啊？”第二个男人嗤笑道，“不会吧，提哥，你刚刚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被称作提哥的男人也有些惊讶：“我就是轻轻推了一下而已。”
    “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第一军的军服，估计不是第一军的吧。”
    “可能。”
    秦穆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拨开那些人，却被一拳狠狠打在了左脸上。出手的还是那个提哥。
    “小子，别多管闲事。”提哥在同伴得出眼前这个人可能并不是第一军的结论之后，声音彻底冷了下去，“虽然你是个上位者，根据不能互斗的规则我不能杀你，但是是你来找我麻烦的，所以，你可别怪我啊。”
    秦穆没有说话，站直了身体。
    看到他的眼神，提哥仿佛瞬间怒了，一拳便冲着他的腹部打了过来，秦穆轻巧地闪开了他的拳头，窜到了他的背后，随后，抬起手，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劈在了提哥的后颈上。
    却没有作用。
    提哥并没有被他打晕，反而震怒，转过了头：“混蛋！”
    身体素质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不过是区区的强化液……
    既然如此，下一次就直接杀……
    “住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半空之中响了起来。
    提哥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单膝跪在了地上：“岑将军！”
    岑将军？岑溪？
    秦穆抬起了没有光彩的眼睛，瞥向了天空。
    霎时间，他反应了过来，自己也被刚才自己脑海里涌出来的杀意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又会想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还好……岑溪来了，有他在，局面应该也就可以控制住了吧？
    然而秦穆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岑溪并没有阻止提哥他们。
    岑溪降低了飞行器的高度，跳了下来：“女人你们带走，这场架也别再继续打了。”
    “是！”那几个男人迅速站起来带着那个女人离开了。秦穆一怔，向前冲了几步，还想追上去，却被岑溪一把拉了回来。
    “秦穆，你耽误了这么久都没有回去，就在这里闹事吗？”
    “为什么要放走他们！这是不对的！”
    “在我看来，他们的行为并没有错。”
    “怎么可能没有！那个女人，他们，他们打算……”
    “下位者本来就可以随意被上位者支配。”
    “连你也这么以为吗……所有的人，难道不应该都是平等的吗？”
    “平等？”岑溪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会觉得上位者和下位者是平等的？”
    秦穆将下唇咬出了血。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心里特别难受。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善良还是愚蠢。”岑溪一把拽住了他，“跟我回去！你的自由活动已经超出预定时间五个小时了。”
    秦穆被拽上了岑溪的飞行器枪神。
    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那个聚居地的方向。
    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一叶障目。
    他只是看到了一部分而已，居然觉得自己来到的世界，比过去自己居住的地方更加美好。
    如果他不是落在了王军的基地，不是被洛阿所救……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秦穆不敢想象。
    “秦穆。”
    “……”
    “秦穆！”
    “是。”
    “别摆出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你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再正常不过的场景，我们——”
    “如果你不是上位者的话，还会这样说吗？”
    岑溪抿了抿唇，片刻之后道：“下位者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东西，是没有思考能力的。他们是机器，只会像机器一样，按照设定的程序做事。所以如果我不是上位者，我是不会说话的。”
    “……”
    “听着，不要用你的逻辑去看待这个世界。如果机器什么都不能做的话，那它就是一坨废铁而已。主人为它设定了程序，让它变成了有用的东西，让它具有了意义。”岑溪鲜有得认真地说道，“下位者也一样，上位者的支配让他们具有了意义，那么，他们就不应该拒绝这种意义。”
    秦穆无法反驳这种强盗逻辑。
    岑溪的宅邸很快到了。
    岑溪下了飞行器，静静道：“无论你今天看到了多少令你难以接受的东西，在进门的那一瞬间都必须给我忘掉。我不希望让王看到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请……给我一点时间。”
    “秦穆，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可能很难接受，但是我还是要说。”岑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能对于你来说我们是剥削者，可是你听着，我们不是依靠任何先天因素成为上位者的，是通过了那个罪恶的考试才成为上位者的。我给你一点时间，整理好了就快点给我进来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话罢，岑溪丢下秦穆，独自一人快步踱进了自己家。
    秦穆站在原地看了看手上的血。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有人惨死在自己面前。
    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下位者被完全当成工具对待。
    岑溪说得并没有错。上位者也在承受着罪恶因子带来的伤痛，甚至连上一代的王……连凡洗都因此而死。
    但是，这并不是……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对待同类的理由啊。
    秦穆静立了很久，卸下一直套在手腕上的转换环，挂在门上，然后走进了岑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