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疏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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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神医玉嫣乍来,季府一片哗然。
在男人眼里,举世闻名的女人只有两种,一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是祸国殃民的美人。
玉嫣是个美人,婷婷玉立,貌美如花。可她不倾城,也不祸国。
她厉害的是医术,举世无双。还有脾气,俗讲男人婆。
关于玉嫣的传奇不少,医仙是她的生母,她却拜毒仙为师。所以,她放出来的狂言是:
“天下没有老娘治不好的病。更没有老娘解不了的毒!”
呵呵,她枭狂得像个豪杰,不拘泥世间对女子刻意要求的“妇规”。她就是她。
可惜啊,她的老相好,一个叶君敬的名字,就盖过了她所有的一切。这件事是她的痛处。
但是眼下——
玉嫣。神医。在赵王府吃得好、住得好,封为上宾,别说请动她就诊,就是见上一面都难。
所以,比起她妙手回春的神话,比起她的相好叶君敬,人们更关心玉嫣看谁的面子来的?——她来又是为何人诊治呢?
每个人猜测她是给霜瑾治寒症。一路尾随,没想到玉嫣却绕过了怜月阁。
“你就是——晏婳?”
晏婳正在眉心点桃花,一见踹门进入的玉嫣,着实吓了一跳。
她合上饰品盒,拢好衣裳,镇静的回答:
“是我。”
晏婳也不用问名字,玉嫣实在太出名了。碎发续一根马尾辫子,像野草苗一样又短又乱。肩上扛着绿色雕鹰的木盒子。腰间两块试毒的狼牙。都是标志性的东西。
玉嫣把手中的木盒子轻放在桌子上,并陆续把银针、垫手、舌条、棉花等工具拿出来。——等她再抬眼,发现晏婳居然只是坐在凳子上,便几分不耐烦的唤:
“卸妆!”
晏婳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听命别人,即便是玉嫣。她趾高气扬的笑道:
“小姑娘,说话客气点。这里是季府,不是王爷府。”
玉嫣秀眉一蹙,把一个药瓶底子往桌子上一敲,“哐”的一声,她叉腰,没好气的询问:
“到底是不是你想要孩子?”
晏婳没出声,她有点困惑,又有点震惊。
玉嫣坐下,悠闲的看了会晏婳闺阁的装潢,突然又想到什么的,咧嘴欢呼:
“哎哟,青魇卖这么大一个人情,居然是自己拿的主意。——真是难为他啊。”
玉嫣的话里原本有几分讥讽,落到最后一句,竟成了叹息。——以前在赵府里,青魇无忧无虑,整天吃喝玩乐,经常笑,双眼还透着一股骄傲劲,偶尔习惯性的扬起眉头冷哼,便洋溢出不屑一顾的自负感。偏偏很自然,自然到让人想扁他。
他那得意劲招人讨厌。——明明是个连男女都分不清楚的白痴。
玉嫣不喜欢青魇。可是今天早晨,青魇进府里找她,那模样真像个落水狗,浑身都透着“失败”感。
一开始玉嫣觉得难受,但马上又高兴起来:
“吃苦了吧。——活该受罪!”
青魇眼睛一瞪,凶恶起来,狂吠道:
“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没有什么吃苦不吃苦的!”
玉嫣不满他的态度,刚想骂几句,可被他吵醒的赵懿轩正巧站在后面,双眼无神,神情怏怏。她一看神情不对,立马噤声。
青魇不说话,欲言又止,让玉嫣觉得不痛快。
赵懿轩却理解了什么似的,叹息道:
“玉嫣,他来是想你帮他。——求你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就算卖本王一个薄面吧。”
赵懿轩的面子,玉嫣不敢不给。但是她也有意外惊喜,青魇听见赵懿轩的声音后,居然狼狈的跳上房梁,回头多看一眼,再一跃。跑了。
这又是何故啊?
赵懿轩靠在柱子上,挺理解的笑:“他不想让我知道他过得委屈。”话一顿,他闭上眼睛回忆,想起当日青魇说的那些不在意,便又是无可奈何的笑了,这次的笑容苦涩得像药:
“唉——。逃走我不就更懂了吗?”
玉嫣不明白。她糊涂了。
赵懿轩丰神俊逸,位高权重,而且狡猾到黏点毛都成精了,青魇究竟喜欢季子槐什么?——连季府原来的仆人小鱼都不想回去了,他究竟留恋些什么呢?
她为晏婳开了几副药方,一边大字挥扬,一边咬牙切齿的问:
“你们对青魇好不好?”
晏婳愣一下。
她们这些作夫人的对男妾谈不上好。或不好。毕竟都在窝里斗,没有心慈手软的人。——虽然她不知道青魇为什么替她解不孕不育之毒,而且以后会怎么样也是未知之数,但起码她现在很感激:
“青公子会武艺,没有人敢招惹。——而且仆人也很喜欢他,至于我···小女子以后会知恩图报的。”
玉嫣把东西装进盒子里,心里的苦涩都摆在脸上。她很矛盾,既讨厌他,又同情他。
晏婳恐防有变,急忙加上一句:
“青公子特别想去江城。我会劝劝季老爷,也算尽点绵薄之力了。”
玉嫣抬头,看了看,点点头,随即背上药箱,一刻也没多留。
晏婳松口气,把写满药材的药方贴在胸口。
自从她入府后,老爷天天让她熏绝育香。但她毕竟也是个女人啊!——也想要个活泼乱跳的孩子,绝不仅仅是个依靠,和抵御三妻四妾的手段。她想让孩子亲切的喊一声“娘”,然后她小声的应一句“诶”。
晏婳受了一个最大的恩惠,恨不得马上去寺庙念几句阿弥陀佛,祝青魇长命百岁。
青魇施恩的不止晏婳。——他还手把手的教何紫梦寐以求的武艺。——送衣裳给杜芍药,送糖人给季璞初。——最后,连霜瑾都有一剂粉状的药沫,据说能治愈寒症。
他明显讨好的行为引起一片热议。有人说他聪明,知道收买人心。也有人说他懦弱,不会明争暗抢。——对此,青魇什么也没说,以往喜欢他率真简单的仆人,都恨铁不成钢的疏远他,鄙视他。
甚至,还有人当面指责他:“狗腿子。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亲和是把双刃剑。青魇正在吃饭,菜多肉少,他放下筷子,几个门口守着的家丁以为,他终于要发怒了。没想到他哈哈哈大笑起来,意气风发,爽朗不失霸气:
“难道争风吃醋就是男人所为了?”
丫鬟咄咄逼人道:“呵,巴结情敌就算男人了吗?”
青魇很少这样开心,他睁大一双明星般璀璨的眼眸,黑发黑衣,端坐着,像画中人,脱离凡尘忧愁,只剩一身淡漠。
“有人常说爱屋及乌。我不能理解,但我明白——”他的声音拉得很悠远,最后凝成长叹:“爱一个人,不是占有。”
亦如当年季子槐所做的,照顾,关怀,从不言得到。
——青魇亲身经历,才知道原来季子槐当年那样刻意隐藏,是那么痛苦。
那他也做得到的,因为他的喜爱也并非虚假。
所以,他为什么要消沉,去吃醋,让青素看个笑话?——他可是虎,是妖,是男人,他有一个一生不忘的野心:做虎族之王。在他这里,没有英雄气概短、儿女情长长的道理。
他可以守护季子槐。——即便他忽视自己。
也许青魇想要证明自己强大,是个不计较得失的男人。但仆人听到的,却是一腔赤诚的爱意:
宁愿放手。因为爱不是占有。
是守护吗?是与情敌和睦相处,不争不抢的悠然吗?
复杂。他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缺心眼”了,仆人爱他的坦荡和放开,心疼他的一腔豪情。如今府里,谁都不能让仆人这样打心底去心疼,去敬爱。
她们想让青魇过得好,匆匆跑去,把这句话完完整整的告诉季子槐。要她们的老爷知道,有这样一个人默默爱他——
只可惜,一个霜瑾,便能打退一切:
“老爷,青公子是个好人,谁都帮着他说话呢。我受恩受惠,万不敢再留老爷寄宿了,请老爷移驾吧。”
霜瑾正虚弱的躺在床上,刚吃了药粉,浑身发热,额头烫手,一身白衫湿透了。
“别胡说。”
纤弱的人儿仿佛季子槐一放手便会折断,他哪里舍得这个可怜娇弱的美人啊。
偏偏这些不长眼的仆人还挑时候来激,季子槐甩脸怒嚎:
“他教你们说的?——好一个青魇!瑾儿不就受了他一点恩,需要这样给人脸色吗?——呵呵,还有,我季府的人居然帮着一个外人说话,好啊,好得很啊。——来人,刘管家!把这两个丫鬟拖出去掌嘴五十!”
“老爷饶命!”
“老爷!——我们知错了!”
晚了。霜瑾就是他的心头肉。
霜瑾挣扎几下,胡言乱语的说自己做了恶人。季子槐闻言把人抱得死死的,拼命安慰,拼命怜惜。本来就是脆弱的娇人,声嘶力竭的吼几下,居然就晕了。
季子槐恨。他心里念青魇的咄咄相逼,只觉得很恶心。
而另一边,两个碧玉年华的十六岁花姑娘,正被木板子抽得嘴巴撕疼。想晕,却不能晕。想人疼惜,却没有人疼惜。
“救命啊!”
“唔啊——”
竹板子啪啪响。哭声和求饶充斥着偌大的季府。一片盛景的繁华,竟在夜晚哀如鬼泣城,惨叫,呜鸣。——她们是豪门的牺牲者。丫鬟。
青魇赶过去的时候,两名花季少女脸上全是红印子,牙齿黏着血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们一见青魇站在门口,见到心心惦记的青公子震惊得一拳打碎了整面墙壁,顿时哇哇的嚎叫,更加凄厉:
“青公子!救我们啊!”
打人的刘管家也不畏惧,他从刑房踱步出来,阴阳怪气的摇着下巴:
“青公子,在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自家有自家规矩,你一个客人安分守己便好。”
月光泻进来,映进丫鬟的泪眼里,再随着脱线的水珍珠滑面而落,浓成血红色。
十六岁。还不及他一半高的丫头。手指细得能挑出绿豆和黄豆,眼睛一笑就会变成月牙。——那样天真浪漫,什么也没错的两个小丫头。——就因为帮他说话?
青魇的脸绷得像岩石,一片狼藉的碎墙倾倒在脚前。他跨过去,走进些,刘管家发现他浑身颤抖,黑漆的眼里更包含了一望无际的痛苦。
青魇听人说,有两个丫鬟因为帮他说话而受到刑罚,却根本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刑罚。——她们难道不是姑娘吗?——上次他动了杜芍药,季子槐怎么说来着。男人不应该去计较女人!——而且她们不能算女人!她们还只是孩子!
青魇笔直的走向那两个经常逗他玩,却又为他委屈,为他叫冤的小丫头。
因为他浑身戾气,两旁拿板子的女人急忙躲开。
青魇双手一扯,不费摧毁之力便拉断绳索,还她们自由后,噗通一下,半跪在地上,双手抚摸两人鹅蛋般圆润的小脸,浑身都抖得不像话。——他学会怜惜了,季子槐再教他残酷吗?
“青公子——”
两个丫头的泪水和血都在他的手掌上。如同千金坠,重压在胸口,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忍住这种难受,让它缓一阵,可是丫鬟呜咽撞进脑子里,搅得脑子跟豆腐块一样稀烂。
他只觉得心疼——越来越心疼。
刘管家说归说,却不敢招惹青魇。他让两个打板子的女侍退下,自己则站在旁边,举高手作揖,再厉声威胁道:
“我会禀告季老爷!你们好自为之吧。”
丫鬟见人一走,便朝青魇哭诉。告诉他季子槐的薄情,季子槐待霜瑾的好,季子槐的误解。
青魇听得好糊涂,他不理解季子槐的误会,各中曲折复杂得他脑子乱。他只能傻傻的想,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小丫头,调皮蛋,脸被打烂了,丑了,而且是•••季子槐吩咐所为。
这是他的季子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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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的仆人季府容不下了,第二天蒙蒙亮,两个脸上裹着绷带的丫鬟从侧门离开。青魇一路跟随相送,沉默,却溶入了秋的薄冷。萧萧。
一切因他而起,一切又因他落入尘埃。
其中一个丫鬟秋木说要回乡相亲,另一个欣笑笑则要留在京城寻差事。
青魇把秋木送到东门门口,两人分离时刻秋木羞涩的问:“青魇,我丑了没人要,还是你娶我吧。”
欣笑笑缠着青魇的胳膊,把两人拉开,然后甜腻的说:
“想得美,从今以后大傻子就是我的了。”
秋木满目哀愁:“——那你要好好照顾他啊。”
欣笑笑挥挥手,舍不得,却不能落泪。勉强自己笑,却哑不成声:“那是当然,你要寻个好人家。——不过,别嫁给人当小妾了。”
秋木哭了。“嗯,再见,笑笑。”
欣笑笑也没忍住,呼的一声,眼泪哗哗流:“再见,小木。”
季府的散伙费很丰厚,青魇又把自己的银子分出去,秋木嫁个好人家没问题,他就是担心她们的脸,可是这两人却不愿意见玉嫣。
她们很狡猾的说:“留着伤,青公子才不会忘了季府都是什么人。——还有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丫鬟。”
普普通通的丫鬟。一个叫秋木,一个叫欣笑笑。前者家乡在淮海,性格温柔,模样可爱。后者家乡在剑春,性格活泼,调皮捣蛋。——可她们知道,丫鬟是不能让主子记住的,于是她们故意留下遗憾。
也许有私心,万一傻乎乎的青魇内疚娶了她们呢。
“青魇,我也要走了。澡堂招女工,我且试试吧。”
青魇把行李递给她。他是不会娶她们的。欣笑笑明白,可是不后悔。她倒身过去,紧紧的抱住青魇,那个她只够得着胸口的男人。
俊美?不,她们爱他不用说出来的温柔和善良。
可是为什么季老爷就是看不出他的好呢?——那些莺莺燕燕,闭月羞花,知道怎么卖弄风情就是好了吗?——老实木讷,不风趣不会妙语连珠难道就不好吗?
欣笑笑心好疼。她带着哭腔嘱咐:
“霜公子终于病好了,你也终于可以去江城啦。——大傻子,你一定要争取心上人的注意,不要那么傻等,知道吗?”
青魇揉揉欣笑笑的头发,应下一声:
“好。——你也要乖乖的,不要淘气,我以后再来看你。”
欣笑笑心满意足,眼泪流进伤口,她却不觉得疼,只是把青魇抱得更紧了。
不会忘。青魇活上几千年,几万年都不会忘记,曾经有两个女孩为他笑,为他急,为他哭。
他不会忘记,什么叫时过变迁,物是人非。
他体会到一种寒心,叫齿冷。
直到最后,他还醒悟到——
原来——
季子槐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