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鸡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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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老屋走水,大火把那三间泥瓦胚的老屋子烧了个干净,好在老文家早分了家,三兄弟也都早盖好了自己的房子,住在老屋的文家二老一年前也都双双寿终,这一场大火除了烧掉些老家什,也没什么损失。屋子垮了,勤快持家的妯娌们眼睛盯着屋下那两亩地开始打起了算盘。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该怎么分手脚快的婆娘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只是……但凡是好事总是多磨些,这文家二老是好婆家,活着的时候看得开没怎么想着享儿孙的福气,吃完自己的老底就归天了,没多给儿子儿媳添半分的麻烦,但是二老双脚一蹬,却是把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蹬给了三个儿子。
文家二老心善,几年前捡着一个娃娃,当宝贝疙瘩一样疼,之后二老相继离世,临终前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仔仔细细地叮嘱:别的财产土地,你们哥仨看着分就成,这三间泥瓦屋子,连着后院那块儿小地皮,就留给小崽子,往后你们也不用管他的死活,小崽子机灵,他总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哥仨照着做了,可现在屋子倒了,那小孩儿不到十岁的年纪,铁定得赖上文家兄弟。哥仨闷声在家呆着,瞧着倒霉的会是哪个。
后来文二媳妇带了信儿来,说是那小孩儿说了,他谁都不跟,让咱给他细软干粮,他另找出路去。
哥仨一听奇了,跑去一看,干巴瘦的小孩儿盘腿坐在烧焦的地皮上,坦然的瞧着他们,一年来没往老屋看去过一眼的哥仨不知为何脸皮有些发烫,这小孩儿一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脏兮兮的衣裳上全是破洞,人又瘦又黑,眼睛倒是亮得吓人,看一眼过来跟能戳进你心里似的。
小孩儿见哥仨到了,站起来往旁边让了一让,兄弟几个这才看见他身后端端正正摆着文家二老看着崭崭新的神位,只边角处像是让火舔了,有点儿黑焦色。
文三媳妇老远跑过来,手里捧了个香灰龛,文大媳妇跟在后头,拿着一大把香。两个当家的问自家婆娘:青天白日的,拿这东西干嘛?
媳妇狠狠使了个眼色,把东西放神位面前,堆着笑问小孩儿:“东西都拿来了,你还要什么?尽管跟婶儿说!”
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她一眼,走过去在神位前跪下,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小孩儿打开文家媳妇收拾出来的小包袱看了看点头说:“行了,我没啥事儿了,你们该干啥干啥吧,这包袱里的东西我收下了,这块儿地你们爱怎么弄怎么弄。我立马就走,劳烦你们把阿公阿婆的神位带回去。”
媳妇很快答应了,端起公婆的神位来,对小孩儿说句:“我们会一天三顿香好好孝敬公公婆婆的,你放心吧。”
然后揪着自家男人走了。
老实巴交的男人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孩儿一眼,那小孩儿仔细理着包袱,头也没抬一下。
再到中午来看,小孩儿已经不在了。
媳妇儿们热火朝天地吵吵着分地皮的事儿,唧唧喳喳的吵吵声把男人们心底儿里那点微末的愧意吹走得一干二净。
小孩儿背着小包袱,一路闷头走着,看见路边儿歇着一辆不知是去哪儿的牛车,没半点犹豫就一头扎进车上堆得老高的干柴麦秆垛子里,找了处干软的地儿,身子一团就睡过去了。
小孩儿是想着,反正他也没处去,就随着这辆车,这车停哪儿,他就停哪儿,到时候再看能在哪儿找着什么活儿干就好了。
小孩儿睡熟了,他本来也是个贱皮子,多糙的环境都能适应。他睡熟的期间,这辆牛车停停走走好多次。牛车是去县城的,进城前,车夫遇见了老员外家的家仆,聊了两句,老员外正愁自己儿子没得早,连个后都没留下,正想去哪儿领个小娃娃延续香火。若是小孩儿现在醒过来,他说不准就能一跃成为二世祖。但小孩没醒。牛车继续往前,进了城之后,牛车在一家药铺子停下来,车夫去开药,若小孩儿在这儿醒了,他能求着心善的老掌柜,当个抓药的伙计童子,也算是正经的去处。但小孩儿没醒。后来车夫又去糕点铺子包了两块儿糖糕给自己娃娃,若是小孩儿醒了,给糕点师傅打打下手,天天能吃到些下脚料,也不赖。但小孩儿还是没醒。
所以啊,命数这回事,说是天意,倒也还是得自己争气。谁让这小孩儿早不醒晚不醒,非得醒在鸡狗巷的口子上。这鸡狗巷啊,说来也是有名堂的,县城里除了县太爷府和城隍庙,就数这儿最打眼。但凡是个爷们儿,打这儿经过就没有不斜眼的,那巷子里一朵朵红灯笼亮得人眼花花心痒痒,时不时飘出来一声声妖妖调调的笑声能勾了人魂魄去。这还不只是个窑子,巷尾那处小赌坊,那里边儿叮叮当当日进斗金的声响,更是挠得人心尖子疼。
三教九流,声色肉欲,这条巷子从头到尾就没一处干净地儿。小孩儿就大喇喇地踏进了这么一条路。
走了没几步,小孩儿就让一盆脏水泼了个正着,这快入冬的天气,这么一身湿透的衣裳能让他活活冻死在街上。小孩儿抬眼去看泼水的人,是个长得周正的婆娘,吊着眼看他一眼,往后一退就要关门,小孩儿跑过去死死顶住门,往门缝里叫:“诶你这个人!泼人一身水就这么完了?”
“小畜生!是你自个儿要在老娘泼水的时候走过来,怪老娘什么事!滚开!”说完就使力把门往外顶,小孩儿才多大的力气,她一顶就把门关上落了锁。
小孩儿负气踢了那油腻腻的门板一脚,倒把脚踢得疼。
小孩儿抱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冷风一吹,湿透的身子透心的凉。肚子饿得疼,小孩儿从包袱里拿出饼子啃,硬邦邦的饼子就算被水泼湿了还是没松软下来,嗝得人牙疼,还有一股子霉味。小孩儿啃了两口就被硌掉了一颗牙,吐出那颗带血的牙,便收了饼子,等到饿得不行了再吃。
小孩儿搓着冻麻的手臂,往阴沉沉的天上看,叨叨道:“阿公阿婆,你家媳妇不仁义,烧了屋子,我没法子才把你们的神位给她们的,到时候要是她们没给烧香烧钱,你们拖个梦给我,我给你们烧点儿,就是不知道没有神位你们收不收的到,要是让别的孤魂野鬼享去了,可不划算……”
小孩儿冻了大半日,脑子有些不太灵醒。日头慢慢沉下去,巷子里热闹起来,红灯笼一个个挂起来,旁边儿有人来来去去的,有指着他尖声议论的,有好事的踢了他两脚,他忍着昏沉的脑袋抬起头来狠狠剜了那人一眼,那人倒是来了劲儿,尖声调笑了一声“哎呦呵!”便去拍小孩儿身后的门,叫道:“冬花儿,你门前这小猢狲可真是了不得,你也不出来管管吗?”
门开了,传出来那泼水婆娘的声音:“诶,这小畜生怎么还没走?”
“诶冬花儿,你门前儿可好不容易来个爷们儿,怎么倒还往外赶人哪!这小猢狲小是小了点儿,可到底儿还是个男人不是?你有大半年没见过男人那话儿了吧?喏,现成儿的就有,赶紧带回屋里去,好好看看!”围观的一帮子娘儿们尖声笑成一窝。
冬花儿冷笑了一声:“我门前有没有男人都轮不到你管,我冬花儿的规矩不点灯就不接客,今年我一盏灯不点那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要是一点灯哪还有你们这帮子骚皮货的份!倒是你小娟儿,天天点灯也只有半个月来一个人,混了这么多年了连几个熟客都混不出脸来,你还有脸皮子笑话别人!”
除了小娟儿,娘儿们又是一轰讥笑,小娟儿的脸青了红红了青的很是好看,小孩儿看了忍不住就笑了,他这一笑,小娟儿脸上更是挂不住,表情一狠,脚就踢过去,把小孩儿踢倒在地上,小孩儿怒了骂道:“臭婆娘!敢踢我!”小娟儿一听又狠力踢了一脚,啐道:“小畜生!我不踢死你!”
冬花儿走过去一把推开小娟儿,骂道:“在我门前逞什么威风!滚蛋!”
小娟儿脸上不服气,狠狠剜了冬花儿一眼,怒而离开,看热闹的男的女的也都散了散了,有两个瘪三见着冬花儿眼馋,想上手揩油,让冬花儿一眼瞪缩回去。
冬花儿进门看了眼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孩儿,嘴巴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关了门。
半夜里冬花儿起夜,犹豫了一会儿又开了门去看,那小孩儿还是那个模样,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像是没挪过窝。
冬花儿走过去,伸手一探那小破身子,滚烫滚烫的,呼吸像是在拉破风箱,一边鼓气一边漏气。
这孩子再这样下去就不成了。
冬花心里骂了一句,还是伸手,把这小破孩子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