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流年刻成殇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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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崖以为原本就是一缕异世孤魂的自己会在占据的身体死亡后就烟消云散的,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赖以存在的、已经习惯了的躯壳。
    可是他的灵魂却并没有一开始就烟消云散,反而是一直留在了雲玥,跟在雲宁身边。
    刚开始高崖是高兴激动的,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触碰到雲宁,还有机会和雲宁再次相见。
    可是,他可以看到雲宁,雲宁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高崖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一个人,不,是一个魂,孤零零的目睹着雲宁的一切——雲宁的遗恨,雲宁的固执,雲宁的思念,雲宁的消瘦,雲宁的失眠,雲宁吐出的血,雲宁写下的字说出的话……
    这种明明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对方的一切,却触碰不到对方的感觉,高崖刚开始接受不了,尤其是雲宁把他的身体安放在寒冰棺里每天每晚陪他说话的画面,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碎,自己的心疼。
    可是慢慢的,高崖又满足了,相比起再也见不到,现在这样的状况已经很好了。至少他可以不受任何人的阻碍,可以自由的陪着雲宁,可以听到雲宁的好多的情话,还可以去哪里都跟着雲宁……真的已经很好了。
    就只是无法触碰而已。
    高崖其实有点儿嫉妒那具身体的,因为那具身体本来就不是他的,现在却可以触碰到雲宁。
    可是转念一想,雲宁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是他这个人的内在,就如同他同样是这样喜欢着雲宁一样。
    于是高崖心里的嫉妒淡了些。
    高崖由始至终越发的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雲宁把他已经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无声的哭泣了一整晚;看着雲宁咬破舌尖,在那具身体上留下印记,高崖当时特别想告诉雲宁,那具身体其实不是他的,就算留下了印记也可能找不到他,可是他无法开口,也不想开口;看着雲宁把那具身体带回上京,利用定颜珠把那具身体留在了冰棺里;看着雲宁每天每晚执着的去陪那具身体说话;看着雲宁有条不紊、尽心尽力的安排雲玥的未来;看着雲宁越发消瘦,常常呕吐出大口大口道腥红;看着雲宁咳嗽着留下那封遗嘱,然后平静的躺倒冰棺里把那具身体搂到怀里,嘴角带着笑意慢慢停止呼吸……
    飘进冰棺虚虚的搂住还带着人世间淡淡的温度的雲宁,高崖觉得,没有让雲宁亲眼目睹他死去真的很好,因为他眼睁睁雲宁慢慢停止呼吸时,心底深处传来的,仿佛远古传承亘古不变的疼痛感清楚的让他知道,眼睁睁的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痛苦程度,仿佛灵魂都在经受炮烙之刑。
    他不想雲宁经历。
    一年,高崖默默地在雲宁身边呆了一年,然后亲眼目睹对方离开。
    感觉到自己的四周围在发光的时候高崖才觉得自己也许就要消失了。
    老天能让他无拘无束的陪伴雲宁一年已经是厚待了。
    雲宁说,他答应了的,就是欠他的,下辈子一定要还……
    高崖挑开一抹笑,是啊,他答应了的,雲宁也留下印记了的,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他是注定得还清的……
    可是,到底是谁欠了谁啊?彻底飘散前,高崖心里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可惜没有谁可以回答他,他也不可能寻找到答案……
    很多时候,人都会选择性忽略很多事,比如说就算真的有下辈子,那么奈何桥头能让人前尘尽忘的孟婆汤呢?
    雲玥王朝庆历三年,上京几十里外的南坪村老高家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已经有五个女儿的觉得求子无望的他高兴万分,在孩子满月的时候请了村里的人帮忙高高兴兴的办了满月酒,热热闹闹的带着宝贝般的小儿子见了村里的人,然后请村长给小儿子取了名——高崖。
    这世间最留不住的,是匆匆而去从不停留的时光。
    十五年后,高崖已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从小他就喜欢舞文弄墨,老高家又只有他一个儿子,就从小让他跟着村里唯一的秀才读书识字,所以他身上带着一股村里人没有的书卷味。
    村里人都指望出一个状元郎争口气,再加上高崖温文尔雅,有礼有貌,就对高崖特别好。
    甚至有几家还打算把女儿许配给高崖,可惜高老头晚年得子,高崖又特别孝顺争气,在婚事方面就由高崖自己做主了。
    是以到现在那几家的女儿基本上都已经到年纪嫁为人妇了,高崖还是没有和谁家结亲。
    原本高崖觉得等自己及冠了再找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可是在夏初六月天,怀孕九个月的大姐和丈夫,以及刚嫁出去的二姐带着丈夫回娘家,晚上却大雨倾盆,房顶漏雨,家里就他一个年轻男子,看到外面大雨家里小雨的场面,高崖就要爬到房顶上修屋顶,家里人都劝了,他却没有听。
    下雨瓦片湿滑,高崖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了下来。
    大姐当场早产,家里人忙着照顾大姐,又忙着照顾高崖。
    大姐夫去找接生婆,二姐夫背高崖去看村里的大夫。
    家里忙的人仰马翻,心焦惊慌。
    幸好最后高崖没事,只是把额头磕破了,大姐也顺利生产,得了一个小子。
    虽然高崖额头中间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大姐的儿子由于早产身体减弱,但是他们都没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一家人就去山里的寺庙里求了签祈了福,只求个家和人安。
    高崖却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自己是谁。
    九月的时候,二姐夫家在武鸣村的亲戚的女儿张映初满了十五岁,就托二姐的婆婆做媒给高崖介绍。
    张映初确实是个好女孩,南坪村和武鸣村相隔不远,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
    高老头就想可以先给儿子讨个娘子回家,所谓成家立业嘛!
    可是高崖却不同意了,怎么都不同意。家里人本来就宠着他,也就没有逼他,只得回复张家说高崖年岁还小,而且还在寒窗苦读。
    于是这一桩亲事就不了了之了。
    高崖当然不想,因为他是雲宁爱的那个高崖,他是雲宁留下了印记誓要找到的高崖。
    可是,他却不知道雲宁在哪里。或者人真的有下辈子吧,那么雲宁肯定去过他的下辈子去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
    如果雲宁也像他这样重生了……应该不可能吧。
    可是既然他到了这个时空遇到了雲宁,现在又再这个时空重新生存了下来,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就是为了雲宁而来的?
    那他们是不是终究不会错过?
    这些问题太玄奥,高崖想不透发展,也猜不到结局。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以现在这个身份活下去。
    也许他能等到雲宁呢?
    不得不说,高崖其实也很固执。
    可是,这不单单是固执的缘由吧。
    因为牵挂,因为爱恋,所以明明可能或者注定没有结果,人往往还是可以坚持不懈的等下去。
    大姐的儿子是在高崖出事的时候出生的,一起去寺庙祈福的时候请老方丈测了八字取的名,姓肖名筠宁。
    高崖听到老方丈平静的念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却突然不平静了。
    筠宁。雲宁。
    高崖对小侄子特别好,简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在疼。大姐也经常带着小筠宁回娘家,高崖每次逮着都要好好的搓揉一遍,抱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这还被家里人取笑了好几次,说小筠宁现在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高崖也每次都安静的抱着筠宁任由他们取笑,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而后又抱着筠宁絮絮叨叨的说话。
    五年后,高崖及冠,行了冠礼,取字任安。
    高任安。高崖不由感叹,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巧合。
    多么久远的名字了啊!
    筠宁也已经五岁,白白嫩嫩的,如玉雕琢,穿着件红色小褂,招财童子似的,特别讨喜。
    筠宁尤其喜欢高崖,只要一见到高崖,就要抱抱。每次高崖都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本把筠宁抱在怀里。后来干脆抱着筠宁看书,冬天倒蛮暖和的。
    四月份,镇里举行了春试,高崖去参加,以榜首的成绩取得了参加秋天的秋试,村里十几户人家与有荣焉的大操大办了一次酒席,把十里八乡的人请来热热闹闹的庆祝了一次。
    高崖一直在想,也许他到了上京就有可能遇到雲宁了,也许他和雲宁还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遇到。
    但是并没有,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雲宁了。
    就像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个上京的高崖。
    只有高任安。
    不管怎样,这都是结局。
    肖筠宁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在红叶城为官八载的高崖被迁回了上京任职,分别十载的高家人也终于在上京相聚。
    于是肖筠宁又见到了分别十载的小时候最喜欢的小舅舅。
    高崖已经三十五岁了,五个姐姐都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他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只带着一个幕僚。
    看到肖筠宁的第一眼,高崖愣住了好久,直到那个少年给自己鞠躬喊自己舅舅,他才回过神来。
    这是侄子肖筠宁,不是自己爱的那个雲宁。
    是啊,不是雲宁。
    再像也不是。
    高崖收回目光,伸手扶起了肖筠宁,然后进屋和自己的几个姐姐说话。
    肖筠宁也跟着进屋,心里想着舅舅不像以前那样疼他了。不过他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应该疼比自己小的,才不要大人们疼。
    高崖的娘亲五年前去世了,恰逢红叶城东边闹水灾,高崖忙着治理水患,都来不及回家奔丧。
    高老头就先带着他去给先祖和他娘亲敬香。
    看着和先祖的牌位絮絮叨叨说话的父亲,高崖心里突然想起了那个因为自己而晚年流离失所颜面扫地的父亲——高平。
    饭桌上一家人说起了高崖现在的婚事,就你一言我一句的说哪家哪家的闺女好,适合高崖,又说现在高崖身份不一样,可以在上京找个贤惠有礼的娘子。
    高崖安静的听着,并没有表明自己不想成亲。
    高崖其实一直对不起自己的家人,无论是之前的高平,还是现在的老高家,他都对不起。
    高老头年末的时候生病了,上京最好的大夫来看了都无奈的说准备后事吧。
    高老头倒豁达,说自己活够了,也想老伴了,只是心里还有个夙愿未了。
    说到心里的夙愿时,高老头深深地看着高崖,那双满是沧桑的浑浊的眼里透出的,是深深的期盼。
    于是在除夕前,高崖娶了亲,是同朝为官的一直看好他的何尚书的小女儿何娉婷。
    那个女子从十二岁时见到过一面回京述职的高崖就一直喜欢着他,直至今日。
    高老头看着儿子和儿媳拜了天地,喝了儿媳敬的茶,在高崖成亲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带着欣慰的笑安静的去了。
    办完高老头的后事,高崖按俗礼守孝三年,未再进过新婚妻子的房门。
    其实只有何娉婷知道,成亲当晚,高崖根本就没有留宿新房。
    何娉婷又和当初的李素兰一般,独坐到天明。
    高崖这两辈子亏欠了很多人,比如高平,比如李素兰,比如高老头一家,可是他亏欠最深的,是何娉婷。
    但是高崖别无他法。
    高崖亏欠何娉婷的,永远也不可能还清,他也没有办法偿还。
    庆历四十年初,肖筠宁成亲,高崖请辞,三十七岁的他去了高崖城,去了那座除了上京,承载着他最多美好回忆的城。
    何娉婷同行。
    三月的桃花,开得灿烂,前世居住的那座庭院还在,几枝桃花伸出院墙,开满了粉粉红红的花朵,一如当年。
    如今住在里面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姓文。
    高崖记得李素兰当年嫁的那个男子就姓文。
    后来了解,这个青年是李素兰最小的儿子文瑁。
    五十多岁的李素兰去了二儿子家帮忙照顾刚生产后的二儿媳。
    高崖只得感叹缘分的巧妙,如今不同的他居然真的遇到了故人的后代。
    可惜物是人非,谁还记得谁,谁还能认出谁?
    更何况现在的高崖已经不是当初的高崖了。
    高崖在这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居住下来,就在当初居住的那座庭院的旁边。
    高崖也许注定孤独终老,也许真的只能等着他的雲宁来找他吧……
    何娉婷最后在高崖的推促下和文瑁成了亲。
    不得不说,这一世和上一生的事出奇的相似。
    就只是少了那个在桃花盛开的时节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子罢了。
    是啊,就只是少了那个人而已……
    卧病在床、枯瘦如柴的高崖转头看着窗外的桃花,眼里弥漫起了水汽。
    雲宁,如今我又得遭受一次到死都见不到你最后一面的结局了……
    你会不会还像上一次那样心疼我?
    哦,我忘了,你不在了……这个世上,就只有一个孤独寂寞的高崖了……
    高崖收回目光,看着床顶的帷帐,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落入花白的鬓角,消失不见。
    雲宁……
    “舅舅,药好了……”肖筠宁抬着药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安静躺着的高崖,一动也不动。
    碗里的漆黑的汤药晃动起来,一滴水滴落在汤药里,荡开一圈圈细细的波纹,却又由于汤药的粘稠无法到达碗壁。
    “高崖……”低低的唤声,却不知为何颤抖着。
    房外的桃花,开到荼蘼,风一吹过,然后就是消散。
    高崖到雲玥的这两辈子,就像药碗里的波纹,无论如何,都达不到想要去的地方,陪不了想要陪的人。
    前一世的高崖,可以淡然的面对离别,可以在俞城一直等着雲宁,那是因为他知道雲宁终有一天回来找他。
    这一世的高崖,却是最无助,最孤独的,因为这世上,就只有一个改变了的高崖,没有雲宁。
    他的雲宁不会再出现在院墙外,不会再每年都抽出时间来看他。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等雲宁吗?
    是为了再一次遇到雲宁吗?
    还是为了等一个永不可能的结果?
    他的雲宁不在了,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难道前一世以魂魄状态陪着雲宁的那一年就是他们的结局吗?
    花开荼蘼,流年易老。
    人这一生,其实除了想要等的人,想要做的事,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剩。
    偏偏想要等的人再也没有来,想要做的事也一直没有做到。
    等不到,也找不到。
    也许,是对方忘了。
    也许,是就此没有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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