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骤然浮现无数的白色光点，汇聚成面，整个空间都亮了起来。
    崇念的意识也随着这光亮苏醒了过来。
    白色的薄雾，空气却是清冽的。
    睁大双眼环顾四周，直到视线落回眼前，不知何时浮鹤就站在了自己身前，那双澄净的淡茶色瞳，正注视着自己。
    真的相见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不敢眨一下眼睛。
    在江楼将诛仙刃插进他的胸口之后，如烧灼般的疼痛便一直伴随，直到见到浮鹤的那一刹，除了眼前的浮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感觉了。
    崇念觉得此刻自己的大概笑得有点痴。
    浮鹤伸手拂去崇念肩头落着的一瓣纯白如雪的纤长花瓣，那是往生花瓣，在浮鹤拂去之前，它就一直落在崇念的肩头，法相障目，并没有谁能够看见。
    浮鹤淡淡笑着，注视着落在水雾之下的湖面渐渐下沉的花瓣，轻声道：“你见到流离了。”
    崇念怔了怔，在往生花瓣被拂去的瞬息之间，被流离抹去的那些记忆中所承载的情感，一下又都回来了。那些他曾记起的，这一次记起，似乎又看得比从前更加清晰，甚至，想起了更多。
    如转鹭灯那不停旋转的灯面一般，将他的前世今生来世，与他有关的所有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全都走了个遍。
    千千万万的可能之中，有一点是肯定的，若浮鹤没有救他，没有一次又一次地救他，他此时不可能站在这里。
    只是在他看到的千万种可能之中，没有一种过去，也没有一种未来，是有浮鹤的。
    浮鹤生于西边，然后在释迦入灭成佛之时，就已死去。
    “这是哪儿？”
    “小念儿，你现在，是在我的梦里。”
    是梦。难怪，他们怎么都找不到。
    “阿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浮鹤淡淡笑着：“好久没听你这样叫我了。你问罢。”
    有一种如何想都是荒谬的解释，在脑袋里边盘桓不去。
    崇念问了出来：“天界留你，是要和西天开战么？”
    浮鹤：“你为何会这样想？”
    “明知道你就是娑罗双树之一，还让你入了仙籍。”
    “知道我就是娑罗双树之一的神仙不多。”浮鹤说道，“不过你说的有理，万年前封神封仙时将我留下，天帝或许也是有这样的考虑。”
    “小念儿，不要有下次。我会担心的。”浮鹤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胸口，没有出血，但诛仙刃扎入的地方，有一道空洞的口子，横穿入跳动着心脏，没有血反而更显得触目惊心。
    “我的这颗心，是阿尘所给。”
    浮鹤的手慢慢向上，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你知道了？补天的最后一块血石，是用龙心所炼。那时，杀了你的，也是我。”
    崇念摇头：“我是自愿的。”
    浮鹤倏地收回了手，背过身去，“若没与你说那些未来的故事，你不会那样听话。”
    四周起了变化，白雾之中，林立着无数的石雕人像。
    每一尊，都是在那时崇念死去之后，每一缕仙灵在人界曾待过的地方。
    石雕人像们的脸上，都带着非常幸福的笑容。
    “这些人，都是……”
    “都是我杀的。”
    浮鹤甚至不说“算是”，就这样直接地将责任全部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还有来自其他诸界的，慢慢有更多的石雕塑像在白雾中浮现出来，崇念能认出的，还有在魔界寒山宫前看到的那些冰封魔像。
    数千年前帮助魔界之主的那位白尘，果然就是浮鹤，在助魔界之主平定四境的过程中，将曾属于赤螭崇念的每一缕魂灵都招了回来。
    浮鹤的指尖再次轻触上他的脸颊。“我想你回来。”
    “小念儿，唯独你，不必觉得歉疚。”浮鹤轻声对他道，将怔愣地望着白雾深处的崇念一把揽入了怀中，一只手轻轻地在崇念的背上拍着。
    “你想过么，为何龙骨墓内会有万千人骨陪葬？”浮鹤问他。
    “……他们误食龙肉，暴毙而亡。”
    “你既知道那些人骨是怎么来的了，”浮鹤轻声说道，“那么你可想过，纵是已然死去的龙族肉身，凡人又何以靠近？”
    崇念怔住了，听浮鹤说了他才忽地发觉其中的异常，献身于炼制补天之石，是有大功的，为何会是那时的情景，赤螭的尸骨像是流浪人的尸体一样被丢弃在荒野山洞之中？
    浮鹤接着轻声说：“神人有约，共同抵御魔族，战事紧张，所以，将炼制补天石的剩余废料直接丢给了人族。”
    崇念将下巴轻轻地搁在浮鹤的肩上，轻闭双眼，良久没有动静。
    “你恨么？”浮鹤轻声问他。
    崇念摇头。
    食他之肉而亡的人们，是无辜的。就像万年之前，白尘和他说过的那个发生在未来的有人以身饲虎的故事。
    “从前的我一心想要挣脱开羁绊束缚，却不想连累了你。”浮鹤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崇念没有注意，听着浮鹤的声音，慢慢地睡了过去。
    四周白雾中远近的无数石雕，像是被腐蚀性极强的酸雨淋着一般，从顶部开始坍塌萎缩，很快整个脑袋只剩下了一张生硬地微笑着的嘴。
    浮鹤搂着崇念慢慢坐了下来，将他的头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膝上，抬头看向来人。
    “这一刀，是你伤的他？”浮鹤问。
    “是。”江楼点头，直白地道，“他想见你，我也很想。”
    “你想见我做什么？”浮鹤问。
    似乎是有些惊讶浮鹤并不追究他伤了崇念的事，江楼怔了半秒，才道：“你应归于西天，而非为他而滞留于此，消灭于无。”
    “你是说，我该在那时追随释迦，一道入灭？”浮鹤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我若不愿，你要将我带回司刑司么？”
    “再怎么也好过你现在这样，”江楼半跪在浮鹤面前，“你这样，早晚会仙灵彻底消散的，知道么？”
    浮鹤：“这不正是天界想看到的么？我不在了，没准穿越的事就没有了，界隙也就稳定了。”
    “穿越之事不会没有的。你不会允许的。”江楼说道，“如果没有了，转鹭司就再没有存在的价值。”
    “互为因果。”浮鹤淡笑着说了一句。
    浮鹤忽然戒备地转头，才刚一动就停下了，身后多了一个人，适才一直没有发觉，只因这人的仙息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小灵走到浮鹤的背后，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搂住了浮鹤。看似亲昵，实则束缚。
    浮鹤一时无法动弹。
    小灵忽地化作了无数道白色的虚影，将浮鹤紧紧缠住。
    “江楼，你要杀我？”浮鹤问。
    “我只是想送你回去。”江楼道。
    “不论这样会引起怎样的震荡，包括让你的亲弟弟丧命？”
    “他本不该出生。”江楼道，“他的出生，本就是因为你，因为那时你告诉我你在思念未来死去的弟弟，我想要安慰你，便同扶桑树灵做了交易，用自己的魂灵换了胎死腹中只剩残魂的他的出生。”
    “你们是双子，即使他不出生，他也是和你在一起的。”
    江楼道，“浮鹤，白尘，你的心愿是让他活着，我的心愿是让你活着。即使是回到那个时候，即使这一条路，我甚至根本不会认识你。”
    浮鹤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浮鹤，如果可以，我想杀了他。他其实根本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崇念，只不过是东拼西凑起来的残魂而已……可你不会让的。”
    “江楼，回不去了。”浮鹤道，“谢谢你。”
    江楼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浮鹤，这里的疼痛，数千年来未曾停止过片刻，未曾缓和过分毫。”
    胸口出现了一个空洞，空洞渐渐扩大，从空洞之中又有新的暗影弥生。
    这是在堕魔化。
    下一瞬，小灵带着江楼消失不见。
    浮鹤向看不见的远方微笑了一下，“放心吧，你哥哥不会出事的。他在，你就在，你在，他就在，扶桑树灵答应过的，便不会失约。”
    又有新的访客来了，在这最后的最后，如果能只见膝上一人，该有多好。
    白雾化开了阴气，最后只剩阴影之下一人独步而来。
    冥君来了。
    “你是通过那些往生花来的？”浮鹤问。
    冥君沉默着点点头。
    “流离在冥魔两界交际之地。”
    “我知道。”
    “你不去看他么？”
    “都是前尘往事了。”
    “冥君当真放得下？”
    “就是放不下，我才会成了这冥君。”
    放不下，所以相见不如不见，纵是两边并不安好。
    “你不担心么？魔界的事。”冥君问，“若是魔界易主，新主未必不会追查过去的事。”
    “然后？向天界宣战？”浮鹤问，“你呢，你想么？”
    “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必要。”冥君道，“六界既分，不必再乱。”
    最初女娲又或是其他上古大神造神造仙造人造妖魔鬼怪，无序渐成有序，后来才便要定下规矩了，除了自然的繁衍生产，造神造仙造人造妖魔鬼怪这才都成了违背天道的违禁之事。
    有序惧于无序，少有谁会想要回到无序，甚至不止主动寻求，还强迫世界也还为原本的模样。
    除非是故意的疯子。就像眼前的娑罗树灵，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会变成这样的状况。
    “冥君，什么都可能发生。”浮鹤道，“便是扶桑树灵看到的，也一样未必。”
    冥君轻轻点头，思绪却还在其他地方短暂地滞留，“但毕竟只要魔界水灵脉尚在，魔界之主便在。比你在冥界策划的一遭——”
    “——一样的腥风血雨。”浮鹤道，说着淡淡一笑，“恨么？”
    “谈不上。世事本就变化万千，浑水摸鱼的又何止千万。”冥君道，“你要怎么做？”
    “我会回到那个时候。”
    再怎样逃避或是挣扎，却依然改变不了，娑罗双树在那时死去的结局。释迦将在娑罗双树下入灭成佛，是无序的宇宙中偶然却又必然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