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被紫域的话吓着了，仅仅是被看着，沉重却又无处捉摸的压迫感，崇念无法移开目光，甚至更无力去想紫域说出这样的话代表他知道多少，暗示什么，他又应该要回应什么话。
    对面紧盯着自己的那双紫色眼瞳内隐隐又浮现了另一重瞳，很淡的一层银灰色，一如这司玄司玄黑一片的色调，清净而死寂。
    “念。”瑛向他走近半步，轻唤了一声。
    崇念猛然回过神来，终于能将目光从紫域脸上转移开来。
    然而一旦明白过来紫域的话，却又更加震惊得无所适从。什么意思？他原来以为浮鹤那么做，只是太过漫长而艰辛，却没想到会让那些生灵魂飞魄散么？
    这样的事……可以说是谋杀了。
    他的复活，原来意味着，千千万万场的谋杀？所有那些生灵，何其无辜……
    “这就觉得自己是个千古大罪人了？”紫域忽然说了一句。
    “念。”瑛这时将崇念拉了过去，伸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几下。
    崇念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紫域刚才的话，转头问他：“什么意思？”
    “符兽本就魂灵不稳，容易魂解。”紫域说道，“万物盈亏，此消彼长，也是天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先别想太多。”
    这话像是在安慰人，即使僵硬的声音一点该有的起伏也没有，也不像是紫域会说出来的。
    被罪恶的烈火骤然煎熬的心忽然放松下来，身子慢慢不再颤抖。他心绪稍定，这才想起来问：“你……是谁？”
    连同紫域忽然变了的声音，紫域的体内，似乎还有着另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在看着他？
    紫域这时却忽然转移了注意焦点，一脸兴趣盎然地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脚，原地转了个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这反常的举动愈发显得紫域不是紫域，而是另一个人。
    “司玄司主司？”一旁的瑛问道。
    紫域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指关节卡拉拉扭得正欢，听到瑛的问话，动作顿了顿，又开始扭另一只手的手指关节，一面开口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真正的司玄主司早就羽化归天了，我不过是他留在其他诸天的一个影子。所以，只好借一下小紫的仙身，以防你们被我现在的样子吓到。”
    “司玄主司，请问您找我们来，是有何事？”瑛问道。
    紫域，现在是司玄主司了，哈哈笑了两声，接着又哼了一句听不清歌词的歌，僵硬的声音听得人有点发毛，然后才抬起头来看他们，一面侧身做出个里边请的姿势，一面道：“私下有事请你们来的，不算公事。两位还是里边请，在这里就把事儿给谈了，紫域才做得出这样煞风景的事。”
    崇念转头和瑛对视一眼，跟在了司玄主司后面，往内部走去。
    从外边看，内部殿宇楼阁鳞次，气势颇为巍峨宏伟，真的走在里面，却又多了一层奇妙的感受。不少楼阁歪歪斜斜的，像是后来又随意将其他房屋添置上去，连建筑风格也不一样，似乎是跨越了很漫长的时间，堆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崇念往左手边一扇黑白两色的玉石碎片拼合而成的院门多看了几眼。看不出是什么年代，也看不出拼的是什么图案。
    司玄主司在前边走着，说道：“跟着我，小心别乱走。”
    “里面，是什么？”崇念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院门的上黑白玉石碎皮的分布好像有了变化。
    “什么都有，”司玄主司道，“老家伙们都待得久了，寂寞得很，伤你倒是不会，就是没个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放你出来。”
    听到不远处有淙淙水声响起的时候，崇念又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司玄司里边还会有活水。
    真的走到了地方，崇念看着紧贴着岩壁却又是从半空中凭空而现砸下来的水流，还有浮动在石板之上潺潺流动的溪流时，又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像是用单反相机调慢了快门拍出来的，看到的水流带着无数的重影。
    然后是石板溪流两侧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石头滩，光秃秃的不见一点草木。
    瀑布边上有黑色巨石砌成的高大凉亭一座，司玄主司领着他们走了进去。
    坐下后，崇念没忍住问司玄主司：“那个瀑布，是幻术变出来的么？”
    “司玄司里边的东西都这样，无凭无依，无头无尾。你习惯了就好。”司玄主司道，说着，又指了指崇念的右手腕，“让它看，看到的司玄司又是另一个样子。”
    让小黑看？
    “……为什么？会是什么样子？”崇念问。
    “你要试试么？”司玄主司盯着崇念问。
    瑛立即道：“念，不要答应他。”
    司玄主司啧了一声，“你们对他真是保护过度。”
    “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么？”崇念问。
    “你仙灵不稳，不比其他神仙，若没及时回来，可能就回不来了。”司玄主司道。
    “什么意思？”
    司玄主司看着他，“符兽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
    崇念回忆牧归说过的话，“未成形的，或者早夭的……仙兽。”
    “对，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死了，那个状态。”司玄主司道，一面将宽大袍袖卷了起来，一面道：“知道么？这里，还有个名字，叫做‘未亡城’。”
    “‘未亡城’？‘未亡’？”他只知道人间有未亡人的说法。
    司玄主司声音僵硬地笑了一下，“你想过么，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宇宙是什么样？佛说成住坏空，又是如何？”
    瑛打断了他的话，“主司，你想和我们说的，就是这些？”
    “也对，我不是来游说招人的。”司玄主司道，“司玄司很久都没新人了。”
    崇念一开始的紧张压力感消释了一点点。除去司玄主司说话声音的怪异感，他说的话，感觉倒是比紫域要平易近人得多。
    接下来画风一转，又变得严肃起来。
    司玄主司看着瑛，问：“你带他去过冥界了吧？”
    瑛点头。
    司玄主司转头问崇念，“你看过三生石了？”
    “看过了。”崇念答。
    “在从三生石上看到前世之事之前，你对前世的记忆，应该几乎只有死亡前后的记忆吧？”司玄主司又问，“嗯，其他人的死亡应该也会记得不少。”
    确实如司玄主司所说。
    “你知道为什么么？”司玄主司又问。
    崇念摇头。
    “因为，只有与死亡相近，也就是冥界无常出现之时，宿在人魂内的你，才会醒来。”司玄主司道，“这万年来，浮鹤一直在帮你聚魂，试图让你重生。在冥界，大概是钻了转生池的空子，有其他无常替你引来了其他人魂之中曾是你的部分，引回你的魂中，重聚在一起。所以越到后来，你苏醒得越多，直到被天界发现。”
    崇念看着司玄主司，他没仔细想过，浮鹤都是怎么做的，散了的魂，丝缕星点，要怎么慢慢重聚在一起。
    司玄主司说罢，声音僵硬地叹了一声，“执着如此。”
    瑛没有说话，他也不说话，他知道，司玄主司找他们来，不会只是就这么的友好交流。
    司玄主司忽的转了两下眼珠子，转头看崇念，问道：“你在找他？”
    “谁？”崇念被司玄主司的动作一吓，一下没反应过来。
    “浮鹤。”
    “……您知道他在哪儿么？”崇念问。
    “我知道一个法子，能试着找一下。”
    “什么法子？”
    “还是回溯梦境。”司玄主司指了一下崇念胸口心脏的位置，“不过是通过这里。”
    “这样就能找到他了？”
    “他藏起来的地方，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找到。”
    “找到了，你们会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吗？”
    “我说了，我是私下请你们来的。”
    “那找到之后，你会做什么？”崇念问。
    司玄主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重瞳的那一层淡灰色加深了几分。
    崇念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无果，“……或者，会发生什么？”
    司玄主司抬手一指瑛，还是看着崇念，问：“你想他活着么？”
    “……什么意思？”
    “浮鹤在复活你的时候，也用到了他的魂。”司玄主司道，“用他的人魂作了寄宿你残魂的棺椁，毕竟，他对你的记忆也很深刻。”
    心骤然凉了下来，崇念奇怪自己竟然还能顺利地说出话来：“你是说，他会像小黑那样……”
    “那倒不至于像你那符兽一样，”司玄主司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这事儿就快藏不住了。不止天界，其他诸界也慢慢察觉浮鹤所做的事，到时只怕瑛会被首先怀疑，即使查明真相了，也还是会被当做同谋。毕竟他已经为了救你行过一次逆天之事了。若真是如此，恐怕就不止是再让他跳一回灵裂谷这么简单，长缨链剑大概也要被找出来彻底毁掉。”
    “可这真的不关他的事。”
    司玄主司转了转眼珠子，“知情不报也是同罪。”
    崇念在司玄主司转动眼珠子的瞬间移开了目光，转头去看瑛，可瑛却移开了目光。
    “瑛，你……”
    瑛转回目光，望着崇念，黑瞳深沉，“念，我无所谓。不论何事，不必顾虑我。”
    可又要如何不顾虑……可仔细想来，他真的，心里边说着想着，却没有真的太多去顾虑瑛的感受，他一心想救浮鹤……他暂时无力分心。
    “这就是你的立场？”司玄主司说着转眸看了瑛一眼。
    “我唯一所求的，就是他好好活着。”瑛说道，坚定不带一点犹豫。
    “即使逆天而行？”司玄主司问。
    “逆天之事，我已做过一次了。”瑛回答。
    司玄主司眯了眯眼，看着瑛，“年轻人，我很欣赏你。”
    黑帮老大一样的台词，违和的人物场地和气氛，崇念却难得的没有笑。
    司玄主司接着梆梆梆敲打石头一样地清了清嗓子，转头看着崇念继续道：“你已恢复仙身，也有仙籍，虽然仙灵尚不稳定，但谨慎起见，也该到此为止了。然而对你的招魂聚魂仍在继续。不知道是浮鹤的意思，还是他也没法停止了。”
    “……那你要做什么，阻止他吗？”崇念问。
    “阻止是必须的。”司玄主司道，说着又转眸看了瑛一眼，“别紧张，我不会对他不利。相反，我还能帮到你们。”
    “帮？不用维护天道么？”瑛毫不客气地问。
    “没错，司玄司再怎么游离于天外，也在天道之内。”司玄主司道，“但对司玄司而言，天道怎么样都无所谓。说实话，一开始我会让紫域他们去追查招魂聚魂的事，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有些好奇罢了。”
    很……有趣么？
    即使司玄主司说不是所有的魂魄都会像小黑那样，但近万年来，也还是不知会有多少，因为他，被迫终结了生命……他引过人魂，因为各种缘由，也有不少人魂其实都不是那么稳定的。
    “崇念，你还没看破生死。”司玄主司看着他直接道。
    即使司玄主司这样说，即使整个天界将生死看淡，其实以人界生灵为刍狗，但他还是难过，非常的难过。
    “……要怎么看破？”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
    “哈哈，也对，要怎么看破？”司玄主司啃石头一样咯咯笑了两声。
    “我私下找你们来，就是因为我想的和那些榆木脑袋们不一样，”司玄主司接着转回正题，“那些榆木脑袋们总是高估自己，他们肯定觉得，这件事最干脆利落、最杜绝后患的办法，就是直接连同你和所有的招魂法阵一起都毁了——”
    司玄主司停下来转了几下眸子，才继续道：“——先恢复六界的正常运转，然后再去处理已经堕魔化的娑罗树仙。看起来是生门，其实是死门，要真这样，六界没准就真崩了，天道本来就是无情的，有没有神佛、规矩如何，重来几次都无所谓。”
    崇念的注意力全在了后边的那半句话上，“你说浮鹤他……已经堕魔化？”
    “不然呢？”司玄主司道，又补充一句：“神魔仙佛的分别，其实也没那么分明。”
    “他在堕魔界？”崇念问，早知道上次就该坚持再去一趟堕魔界。
    司玄主司又道：“你们去堕魔界应该找不到他。”
    “那他在哪里？”
    司玄主司抬起手，指了一下崇念胸口心脏的位置，“我说了，可以通过你的心试着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