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不止是因为意识的分裂感，一个他在身体内，一个他像是游离在半空中，还因为他现在是一条龙的样子。他还不曾记起要如何化为他本来的龙形。
    而且，他是以龙的姿态在飞，在一个幽黯湿冷的洞穴内。洞穴蜿蜒幽长，加上不时有冰棱从洞顶倒垂下来，他飞得不快。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变得越来越冷，却仍没有要尽头的意思。
    他记得他是为什么要到这么个地方来的，好像是有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对他说，烛龙之眼十分奇特，他才想到要跑到这个洞穴来一探究竟。可以的话，他还想取一只眼睛回去给那个人。
    不过也就想想罢了，那个人不喜他杀生。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他不敢想象那个人会有多生气。
    他喜欢那个人笑，不愿见那个人不高兴。
    再者，上古时代有创世之力的神龙，就算是已长久地沉眠于地下，恐怕一万个他也不是对手，也确实只能是想想。
    如果，他真能见着这条传说从开天辟地之时就诞生于世的烛龙，那回去他就可以让那个人进入他的记忆中和他一起看。只是这样就够了。
    想着，他加快了速度，一闪头避开突然从洞顶掉下来的冰柱子，接着他看到前方有火光。
    他抽了抽鼻子，确定自己闻到的是人的气味。看来不止是他，有人先一步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来找那条传说中的烛龙的。
    灵活地躲过各个方向越来越多的冰棱，很快他看清了前方的景象——有八个人，活的只剩三个，被一群阴虺包围得很紧。三个人都在竭力挥舞着手中的火把，两个已经跌坐在地，面露绝望，只一个还站着，脸上除了紧张专注再没什么表情。
    然后身体内的他和游离在半空中的他都愣了一下。
    他张大嘴巴，接着打了个喷嚏。他发现，站着的那个他认识，那是，少年时的瑛。
    “长缨！”他叫道。
    游离在半空中的他听到这里又愣了一下。他恍惚想起那个雾鬼一开始叫瑛为风长缨，后来瑛说自己不叫这个名了，这么说，是真的……瑛原来姓风啊。
    那边瑛也回过头来看到了他，本来神情紧张的脸忽然拉了下来，好像忽然生气起来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也没有多想，直直飞过去一尾巴扫开了包围住他们的阴虺。
    “你怎么样？”他问瑛。
    少年时的瑛微抬着下巴，冷着一张脸，没有回他，甚至也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洞穴的深处。那里，又有大量的阴虺从黑暗中涌出来。
    “走！”瑛说完，背起最靠近身边的一具尸体，转身往反方向拔腿就跑。
    另外两个人还在犹豫，回头看了一眼，也立即分别背起一具尸体，跟着拔腿狂奔。
    他也来不及多想了，跟着他们的脚步，一面狂甩尾巴试图扫清从后面一波跟着一波涌上来的阴虺。
    “上来！”他一爪子拍在少年瑛的肩上。
    瑛没搭理他。
    “上来！”他又一爪子拍上去。人两条腿跑得太慢，他的尾巴甩来甩去的实在是有点烦了。
    瑛还是没搭理他，他转头去瞪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立即一个起跳顺势跳到了他特意弯过去一些的背上，看来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开口。
    这个时候瑛才也跟着起跳跳到了他的背上坐着。
    他深吸一口气，一下加速，冷风迎面打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载着除那个人之外的人，感觉好像也不是很别扭。
    就是阴虺太多了，这些细小的东西真的太讨厌，他一爪子抓下去还会伤着自己，或者扭头一口水喷过去，能一下除掉不少，奈何除掉一波又来一波，没完没了。地底洞穴的阴气太重，他只好全速往地面上飞去。
    重见天日，又往雪山下飞了一段，确认后面没有阴虺跟着了，他才停了下来，正好在一条结冰冻住的小溪边上。
    三个人托着三具尸体从他背上下来了，瘫坐在地。
    他有点累，趴在小溪边上，看着自己喘出的白气呼在冰面上，和被冻在冰里的大肥鱼大眼瞪小眼，一点也不想动。
    其实眼皮子也挺重的，他放弃把大肥鱼从冰里挖出来开个荤的想法，干脆闭眼歇了一会儿。不久之后他听到有人起身的动静，他回头睁开眼，见是瑛向他走过来，没走几步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接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只前爪被抓了起来。
    这时他才感觉到那只前爪有点痛，好像受伤了。
    “你干嘛？”他问。
    少年瑛没答话，一扭手从自己的背袋中取了一小撮草出来，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嚼，然后将嚼烂了的草团吐到了自己的手心，另一手紧紧抓着他的一只前爪，没多犹豫，一巴掌将草团糊到了伤口上。
    “不去管它，一会儿就好了。”他对少年瑛说道。
    少年瑛没理他，低头继续往伤口上敷药的动作。
    “我又不是人，这药对我有用么？”他继续嘀咕，“你也真奇怪，你们人不是很喜欢龙血吗？干嘛不先接一点？”
    那个人跟他讲过有人以身饲虎的事，说是发生在好几千年以后的。他虽然没很明白，但他也挺乐意将自己的血分给人的，他觉得这么做的话，那个人应该会挺高兴的。他喜欢那个人高兴。
    给他敷药之后，瑛才转身去给自己的伙伴处理伤口，最后才是他自己。
    他半睁着眼，迷瞪着看着少年瑛忙碌的身影。
    看到瑛都处理完了之后，他想站起来，说带他们回去，没想到脚下打滑，直接一个跟头摔趴在了地上。
    他忽然头晕得厉害，麻木的感觉从前爪的伤口蔓延向全身，好像要石化了一样。
    “你给我敷的到底是什么？”他扭头问瑛，瞪着自己敷了草药的前爪，声音有气无力。
    少年瑛回头看他，忽然倒抽了一口气，走回到了他的身边蹲下。
    少年瑛神情尴尬，目光带着担忧，道：“这药不仅止血，还驱邪，可你……不是邪啊？”
    “你才是邪。”身体内的他其实没听懂少年瑛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听出这个“邪”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能是巫医弄错了，这个药……确实只能给人用……”少年瑛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头晕得太厉害，张口想说算了，抬他回去找那个人就行了，却一下彻底晕厥了过去。
    在黑暗中沉沉浮浮了不知多久，忽然眼皮子开始感应到光了，尽管仍头晕目眩得厉害，他还是用力去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
    “念！”他听到瑛的声音。
    半睁开的眼，看到瑛的脸，那双黑漆幽邃的眼瞳中有掩不住的关切和担忧。
    “……嘿，我醒了。”他沙哑着嗓子道，对瑛咧嘴笑了笑，只是不知道笑起来的样子是不是打了折扣。
    过了一秒，他看到瑛的唇角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而是一下将他紧紧抱住，双手勒得太紧，紧得他都又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他将下巴靠在瑛的肩上，慢慢将瑛稍稍推开了一些，喘过气来，这才慢慢看清了他们是在他的卧房里，他坐在他的床上，瑛坐在床沿。
    瑛忽然松开他，双手仍扶在他的背上，看着他。
    “瑛。”他道，“我没事了。”
    瑛点了一下头，唇角微微勾了下，总算是也笑了。
    “我这是怎么了？”他问。
    “你再睡会儿。”瑛说。
    “什么？”他没明白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是什么意思。
    “你再睡会儿。”瑛又说了一遍，手上用了点儿劲将他“放”回了床上躺着，低头注视着他，道：“你还太累，再睡会儿。等你再醒了，我再与你说。”
    他有点莫名其妙，不过确实如瑛所说，他还没什么力气，他晕乎乎地点头，道：“那你不许走。”在瑛点头答应之后，他闭上眼，再次睡了过去。
    在完全睡过去之前，他感觉到瑛握住了他的手，他也回握了一下，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笑在脸上，瑛有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