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念去隔壁院子找江临，没找着，沈倚正坐在院子里看书，见他一副有事憋着的愁苦样子，便拉着他坐下了。
    他问“噬”到底是什么，沈倚回答了，说这虫子能窥人心事，使人癫狂。和瑛掌事之前说的那一句差不多一个意思。沈倚又说司刑司有这虫子不奇怪，用刑时用上，很是方便省力。
    看来沈倚是听说瑛掌事和浮主司去司刑司的事了，但也没多问崇念什么。
    崇念猜测没准儿司刑司主司江楼是怀疑自己牵涉进什么案子里边儿了？或者干脆就是对天界的新人来一个摸底盘查？
    沈倚注意到崇念左手手腕上多出的护符，多看了好几眼，夸了两字儿“可爱”，崇念觉着左手手腕又有点儿发烫了。
    低头一看小黑摆尾摆得很欢快，看来是个傻嘚瑟的性格。简直颠覆崇念对那一屋子壁画上符兽们凶狠霸道的印象。
    崇念道了谢，正要告辞，江临回来了，一进院门看着崇念就嘿嘿地笑，接过刚才的话茬：“我哥他大概是吃你醋了，才这么抽风。”
    江临说着走过来，歪着身子靠在沈倚肩上，一脸没所谓地讲着他哥的八卦，“他这千八百年来，就看浮主司那么一个人特别顺眼，特别上心。小念你是浮主司特别招上来。不过谁不是主司大人特别招进来的？估计还是因为这两百年里转鹭司都没进过新人，他瞧你就怎么都不顺眼了，没关系，熬过这段——”
    “——欸！”江临忽然跳了起来，眼珠子盯着院门那边不会转了。
    沈倚也看着院门那边，嘴角弯了弯没笑出来，跟着也站了起来。
    崇念跟着两人的目光回过头去，一下子耳根子简直要烧着了——
    瑛掌事，毫无疑问的瑛掌事本人，就在院门口站着，目光毫无疑问是看着自己的。
    崇念跟着沈倚和江临行了礼，然后就有点不敢抬头了。
    瑛掌事站在那里没动，低沉冷冽透着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崇念，你过来。”
    崇念觉得自己心跳停了一拍，如果对仙人来说，这个现象也有着和为人之时一样的意义的话，他不敢多想……
    走过江临身边时，江临拍了下他的肩，说了句“路上小心”。崇念脑子正浆糊状，不怎么思考得动。等跟着瑛掌事走到了亭子边上，他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太多了，瑛掌事叫他出来，真的不过是派任务给他而已。
    狂风呼啸，大雪漫天，结了冰的河边上，两层小楼的二层一角透出灯光。里边应该很温暖。
    他听瑛掌事说了任务内容，才知道走之前江临说的那句“路上小心”是什么意思。这一趟，他要将穿越的灵魂送回魍魉界去，他一个肯定不行，之后会有瑛掌事跟着他。
    不过在人死之前，在这边的平和世界里，只留他一个守着就够了。
    那房间里躺着个不久即将死去的男孩子，十岁的年纪。大约是自幼体弱，同之前颜知良的情况有些相似，只不过这个没有名字的男孩子，活不到在这边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男孩子躺在床榻上，头枕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腿上，男子正柔声讲着故事。男孩子闭着眼，眼皮子微微颤动着，还未睡着。
    有点像颜知良和宋峥。
    不过柔声给男孩子讲着故事的年轻男子，不是人，也不是妖鬼，而是山上的竹灵成了人形。
    河两岸连绵起伏的山间，是漫山遍野的竹林。
    竹灵说着睡前故事清柔的声音，一字一字，像是轻轻地落在了心上，崇念抬着头看着那一角的灯光，倏然有泪滑出了眼眶。
    他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站起来在空中飘了半天，最后还是愣愣地落下了。
    大概是被感动了么？他不知道仙人也会多愁善感，还是只他是这样？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只剩了风雪声。崇念抬头看见男孩子已经睡着了，而竹灵正从床榻边起身，转头向自己看了过来。
    是注意到自己了。
    崇念微微欠身，算是打了个招呼，竹灵也回了礼，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到了崇念面前。
    竹灵长得清秀干净，举手投足的气质更是清逸。
    只是崇念也注意到了竹灵的气息不甚平稳。
    “那孩子，还有多久？”竹灵开口问他。
    崇念抬头看了一眼睡着了呼吸也不十分安稳的男孩子，“约莫这几日罢，我不是勾魂的无常小鬼。”
    竹灵淡绿的眼瞳静静地看着崇念，“那便是来带我走的了……那我，还来得及么？待他走了，你再带我回去，好么？”
    与从前的任务不同，这一次他要送回去的，是竹灵，不是人的灵魂。
    借以栖身的这一片竹林，得了重病，已死去大半。瑛掌事告诉他，没了栖身之所的灵，若心有牵连无法回归天地，或许会堕化为恶鬼。
    “如果就在这几日，倒是不急。”崇念答他。
    如果孩子的死期就在这几日，那么他可以陪着竹灵等，等送走了孩子，他再和瑛掌事一起送竹灵回魍魉界。
    竹灵侧回身，注视着那个孩子，眸光清柔，带着淡淡的哀伤，“我很喜欢这个小孩。可我的时日不多……原想再待下去，若是恶化，不知哪一天就会波及到他。原未想得他也……”
    小男孩是在第三日清晨离世的。风雪在半夜里止了。淡金色的晨曦落进窗子里，小男孩倚靠在竹灵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竹灵哭了。他和小男孩的手一直握着，由生到死，直到小男孩被勾魂索牵走，才松开。
    竹灵对小男孩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来找我”。崇念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原因，万一的万一，孟婆汤不那么灵了，他也不愿小男孩记着他而到那个凶险的魍魉界去。
    在小男孩走后不久，瑛掌事来了。
    “动了心么？”瑛掌事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
    “啊？”崇念移开了视线。他没明白瑛掌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想起来自己听着竹灵说故事的时候哭了，动心难道指的是这个么？
    瑛掌事也没再解释，只说了句“没关系，下月便有修禊”，便让崇念将转鹭灯取了出来。
    引路的，是崇念的转鹭灯。瑛掌事静默地跟在后边。
    转鹭灯里看到的竹灵的过去，很美。山间的竹林，一年四季的景色，轮换着，每一处新芽破土，每一声鸟鸣，每一次风起，每一片雪落，都能感到竹灵的淡淡欣喜。
    然后一年初春，白雪消融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进了竹林里。
    衣衫褴褛，是个流浪儿。饿着肚子咕咕叫的流浪儿，最后还是救了受伤的麻雀。
    一直躲在竹林子里默默注视着小男孩的竹灵，轻叹了一声，从竹林子中走了出来，抱起了昏迷过去的小男孩。
    小男孩不会说话，可很喜欢听竹灵说话，听竹灵说话的时候总是在笑，尤其喜欢听竹灵给他说睡前故事。吃过晚饭，等天暗了，洗过了澡，小男孩便趴在床榻上，两手支着脑袋，等竹灵给他说故事。
    竹灵说的都是些闲散的山中见闻，偶尔会说些听来的人类故事，慢慢地说，一次能说上一个多小时，小男孩才慢慢睡着。有时说得兴起了，便会抱着小男孩到山中竹林里漫步一会儿。
    转鹭灯渐灭，竹灵从黯淡下去的光芒中走出，回到了穿越前的世界。
    山谷间的竹林，已有大半枯死。阴云低压，寒风像鬼哭一样哀嚎着。
    竹灵的身子，已是半透明的状态。在魍魉界，似乎也命不久矣……
    “谢谢。”竹灵对他和瑛最后说了这两字，然后转回身，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好像又有点要哭了，崇念捏了捏自己的额角，深吸一口气。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瑛掌事，但想问的问题卡在喉咙里说不话来。
    瑛掌事偏过头看了看他，“灵的消亡，是化归天地，不会再有转世。”
    +++++++++++++未完待续+++++++++++++
    注：总是莫名其妙把魍魉界写成傀儡界，请亲们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