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念走出小巷，袖子里装着化成垂耳小白狐的主司大人，跟着牧归和翟篱在人群之中穿行，走过大小街巷，走到了京城正中央南北向的朱雀大道。
    在街角站定，向北，能直接看到宫门巍峨。
    ——他记得的一世，他是从城门上摔下。坠地的瞬间，他听到了自己骨头内脏寸寸碎裂的声音，清晰无比，但疼痛却丝毫未感觉到。然后，看到了前来勾魂的黑无常，阴气森冷的勾魂索……为何他会从城门上摔下，他倒是一点记不得了。似乎每一次他能记得的，都只有死亡前后很短暂的那一段记忆。
    有行人跑过，他不及闪避，那人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在身影重叠时，他的身子好像会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去茶楼上坐着等吧？”毛茸茸的小爪子扯了扯崇念的袖脚，轻声道。
    “好啊好啊！”牧归高兴得一下跳起脚来。他特别喜欢那种坐在茶楼上看戏的感觉。
    于是乎，凡人看不见的四位，在无人注意的巷子深处显为此界之形，而主司大人仍是垂耳小白狐形，安静地待在崇念的袖子内。接着他们走进街边一间茶肆，走上二层，寻了角落临窗的一处空桌坐下了。
    等了一会儿，牧归坐不住了。他们的座位是临着大街，而非临着内院戏台的，所以根本看不到内里唱戏，他才不想一直坐在栏杆后面看外面走来走去的人群。
    牧归扯住崇念的袖脚，低下头，郑重其事地道：“主司大人，您来了，我和小篱子还是先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垂耳小白狐从袖口探出头来，点点头，长睫毛扑闪扑闪，“好的，二位走好，请注意安全。”
    牧归和翟篱离开，只剩了崇念和浮鹤。
    从下午等到了傍晚，夜幕很快降临。此界原来正是在上元节时。花灯烧月下，璀璨夺目，满街游女珠翠，暗香浮动。
    而他居然迎着香气浮动的料峭寒风打了个喷嚏。主司大人立即从他的袖口钻出，爬到他的手掌上，抬头关切地盯着他。
    “……在人界显形之后，也会受凉感冒么？”他有点尴尬。
    “你的仙气还控制得不是很好，我先帮你调顺一下。”主司大人说着，抬起前爪，粉扑扑的肉垫搭在了他的胸前。
    才觉身子暖和舒畅了许多，外间传来一阵骚动——
    他探出身去，见是朱雀大街南面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尤其快。这一队人马冲进赏灯的人群，众人闪避不及。接着不知是附近哪处院子内燃了炮仗，为首那人骑着的那匹枣红大马受惊，忽然发疯了一样向前狂冲，眼看着就要迎面撞上一个跑到路中间捡小花灯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月白裙衫的年轻女子冲了出来，将那孩子保护着推向一侧。
    就在那一瞬，马蹄踏中了躲闪不及的年轻女子的胸口，将女子狠狠踢到了地上，胸口几乎凹进去了一块，当即口吐鲜血——以向外狂喷的速度。
    马蹄落地，又狠狠踏在了女子的腹部——
    不过眨眼之间，赤红的鲜血溅在了酒肆门口挂着招牌旗帜的杆子上，血溅三尺。
    脖子和四肢都骨折了，胸腹部更是血肉模糊，死状……真有点儿悲惨。
    “额……就这么挂了？”崇念整个怔愣在栏杆之后，呆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小念儿，就是她了。”小白狐爬上了栏杆，伸出毛茸茸的前爪，指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道。
    原来，这个在马下救人的年轻女子是穿越到这一人界来的。
    然后，就这么光荣地扑街了……穿越的扑街方式之一，原来被马车撞死也可以啊……
    可惜古代的交通事故没有保险金可以拿。穿越的女子见义勇为，抢在马蹄下救人，但可惜骑马的那人技术不够高，还是让马蹄踢死了人。
    为首骑马的年轻男子长得很是英俊，穿着亦是精致华贵，看起来多半是皇城内的王公贵族了。
    果然，跟随在身后的侍卫称呼这年轻男子为“王爷”。
    按一般穿越浪漫谭的发展，要是骑马的年轻王爷成功驭马避开了，并因此结识了这位容貌较好的年轻女子，说不定又会成就一番好姻缘。
    可惜了可惜了。看来还是那位年轻王爷马术技艺不精的错么……？
    不过一眨眼，崇念却见那女子的尸体边多了什么——
    ——魄已离体，渐渐散化开来。而已呈半透明的那女子的魂正蹲在自己的尸体旁边，低头看着那张已惨白变形的面容，“欸”地长长幽叹了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位姑娘可以不要看见自己死亡时的样子。
    他因为总记得这些，所以后来也并不会特别痛苦。但每一次的死亡，那疼痛至极的感觉，他都记得刻骨铭心。
    眨眼间，主司大人由垂耳小白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着素白鞋履的双足轻点在栏杆沿上，向那蹲在自己身体旁的女子魂魄看了一眼，转过来低下头看着他道：“崇念，化归仙形，取转鹭灯，去引魂罢。”
    他依着主司大人所言，取出转鹭灯，跃上栏杆，在主司大人的身边站定，又一跃而下，轻步走到了女子魂的身边。
    浮鹤仍站在身后二层的栏杆上，安静地望着崇念和那刚离开躯体的女子阴魂。
    崇念手中的琉璃转鹭灯忽然亮了起来，开始缓缓转动，赤红的布面连成一道赤红的流火。
    女子魂转过头，站起身，双眸望向转动的转鹭灯。
    赤红的流火之中，慢慢有影像出现。
    女子魂的双眸映着转鹭灯上的影像，眸中的痛苦渐淡，眼神变得越来越迷离。
    ——铺天盖地的血，无休无止的痛苦呻-吟，然后，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屋外等候的男子推门急跑进来，握住了已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的女子的手，浑身颤抖着，强忍泪水，一遍遍唤着那女子的名字，女子微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很久以后，年轻男子才愣愣地抱住了产婆递过来的婴儿。他看向小婴儿的眼神，很是复杂。
    ——原来，这穿越的年轻女子，在这一界出生时，生下她的娘亲因难产大出血而死。身为将军的年轻父亲给穿越到这一界的她起名为灵悦，李灵悦。
    接下来，映在这转鹭灯上的，是这位李灵悦大小姐在将军府成长的无数片段回忆。
    崇念牵着转鹭灯，走在前面，走向一片泛着淡银的光雾。女子魂安静地跟在后面，双眸定定地望着转鹭灯，瞳眸内倒映出转鹭灯上闪过的她这一生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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