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饭桌上，一个一个的热菜端上来，而饭桌前的人却无心动筷，双手放在膝间，低着头看着桌子。
    旁边正翻着报纸的中年男子扶了扶老花镜，咳了一声，“谢色，可以吃饭了。”
    谢色闻言才有了动作，一边拿起筷子一边瞟了一眼最后落座的谢母。她一个眼神也不给谢色，自顾自吃饭夹菜，就好像他这个人从不存在一般。谢色想起中午那件事，最终还是叫了一声，“妈……”
    “你还有脸叫我一声妈？”谢母神色冷淡，“你下次再给我把这场相亲搞砸，你就别给我回这个家！中午那个小姑娘哪里不合你意？还是你觉得她配不上你？”
    谢色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不语，这幅样子却更是让谢母气不打一处来，“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要别人说出去，我们家就成了最大的笑柄！我告诉你你要是还在想着之前那个男人……”
    话到这里，谢色的动作突然就顿了一顿，谢父已经抬手拦住谢母，“行了，好端端一顿饭，干嘛搞得跟批斗会似的……”
    “我告诉你他就该批斗批斗！”谢母连饭也不想吃了，把碗一撂，“我们家什么时候出来过你这样一个儿子！”
    谢色只是沉默地吃饭，但他夹菜的手早已微微颤抖，抿着唇，神色带着明显的隐忍。
    半晌，他才微弱出声，“我知道了。”
    他的饭还剩大半，可他却放下筷子，神色平静地站起身，嗓音却带着淡淡的颤抖，“下一次相亲，是最后一场了。”
    他闭了闭眼，没有再去看谢母的表情，朝里屋走去。
    谢母好像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改变了态度，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和腹稿只好烂在了肚子里，她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到了谢色只吃了几口的饭上，“这孩子，连饭也不好好吃……”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谢父开口了，“我说孩子他妈啊，谢色那个孩子到底是个怎样的性格我们都很清楚，你这又是何必……”
    闻言谢母的情绪就激动起来，“我何必？男人娶妻生子，这是最基本的常识！这要是男的和男的相爱，那就是大不敬，断子绝孙的勾当，难道你让我们家谢色去做？”
    “你先别激动……”谢父急忙按住她，“我也是听了大院里的同事们说的，说不久前有一对同性恋就是因为父母反对，竟然双双服用安眠药自杀……后来幸亏发现得早，没死成，洗了胃以后又住了一阵子院，才出院了。后来父母双方实在没有办法，就任他们去了，现在这俩孩子在国外生活得幸福美满，还领养了一个小孩……”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你知道谢色那孩子的性子，他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即使他强迫他自己做也没有办法做到，你再看看他自从回家以来，又哪里露出过笑脸？”
    谢母闻言，愣了一愣，紧接着又回道，“在这个事情上面没有回旋余地，孩子他爸，你就宁愿看着我们家以后流淌的都不是我们家的血液？而且如果我儿子真的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街坊邻居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们？你就不想想其他人的眼光？真是羞死了！”
    谢父叹了口气，最终只能问了一句，“那我们的儿子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开心了？”
    谢母又是一愣，终于陷入长长的沉默里。
    翌日，风和日丽，是个久违的好天气。谢色和谢母一起来到早就预定好的餐馆，一进门，就看到不远处靠窗的座位旁边，已经有一个衣着得体，高挑美丽的女子正冲他们轻轻招手。
    “快快快，人家小姑娘都已经等在那里了，你这么磨磨蹭蹭的是要干什么！”谢母忙不迭也招了招手，暗暗把谢色往窗边推。
    谢色步履如常，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着卡位走去。然而他越走近却越觉得那个人很眼熟，不由得奇怪了一阵子。
    奇怪，真的好眼熟……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愣神的那一刹那，谢母已经局促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对不起，还让你在这里等着……”
    女人一边摆手一边微笑，“没事的，我也才刚到……”她刚把视线转移到谢色身上，谢色就已经惊呼出声，“裴子珊？竟然是你？”
    那女人闻言，愣了一瞬，终于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谢色来，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啊，谢色？！你不是已经……”
    出柜了吗？
    谢色拼命给她打眼色，她才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吞进肚子里，望着谢母奇怪的神色，笑着解释道，“啊伯母，我和他是大学同学，以前还一起搞过节目的……”
    谢母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顿时爬上了一朵花，喜笑颜开地道，“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们慢慢吃，慢慢吃，我这个老人家就先走了啊！”
    裴子珊礼貌地朝她颔首，谢母一边走远一边回头，一脸笑意，仿佛媳妇已经进了半个家门。谢色看着自家母亲的神色，也只能苦笑了一声，坐了下来。
    “……竟然真的是你。”一坐下来，谢色就沉浸在老同学见面的气氛里，“不过你怎么也沦落到来相亲的地步了？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不是就已经……”
    裴子珊闻言，只笑了一笑，低下头，“这你就别管了，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她本是无意，谢色却理解成她是故意撇开关系，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裴子珊仿佛察觉到他的神情，咳了一声，“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看了一眼谢色的神情，知道他是误会了，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算了，谢色，这么久不见了，你总该好好陪我吃一顿饭，再去散一会儿步吧？”
    谢色闻言，看着裴子珊的微笑，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这顿饭吃得异常融洽，老朋友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裴子珊又是个风趣而爽朗的人，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她也不会故意提及，既让他觉得亲切，又给他留了余地。谢色在心里叹息，其实裴子珊这么聪明又能干的女人，倒是做媳妇的上佳人选。只可惜自己……
    裴子珊自然察觉到他在想什么，终于提起了一直都想问的那个问题，“那个……冒昧问一句，你和你之前那个，怎么样了？”
    “……”谢色心头一梗，终于问了这个问题么，“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他摇了摇头，“连现在这个都……忍不住要……”
    不行，不行，谢色你答应过萧夜的，怎么可以那么快就屈服！
    他猛然断了言语，深吸了口气，笑了笑。“没事，既然已经结账了，我们去超市逛逛吧。”
    裴子珊也不言语，仿佛了解他的心情一般，只是沉默得跟在一旁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路慢悠悠晃到附近的商场，谢色这才开口，“你看看你需要些什么？”一边又去不远处推了个推车过来，“放进来，今天我买单。”
    裴子珊笑笑，“缺其实不缺东西，只是散散步而已……不过你拿都拿了推车了，我可就不客气啦。”说完又狡黠地笑了一声，向前走去。
    这么多年没见，她其实还是老样子。谢色低下头笑了笑，推着推车跟上。
    “你要不要咖啡？”绕到买咖啡粉的地方，裴子珊突然来了一句，“既然你现在是起早贪黑画画的，咖啡也必不可少吧。”说着说着就自顾自开始帮他挑选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我告诉你啊，买咖啡可不能买咖啡粉，尤其向雀巢啊那种的，速溶咖啡粉，千万不能买，你要买就买那种一罐一罐的咖啡豆，然后自己磨着喝……不对，你家应该没有咖啡机吧？”
    她见谢色长久没有言语，有些奇怪地抬起头。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目光悠远，没有焦距，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神色怔然地低下了头，半晌，又忽然勾起了一个笑，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他想起不久以前家里的那只二货，也是这样一副神情打开他家厨房的柜子，看到清一色的咖啡粉以后还义正辞严地告诉他，这个牌子好喝那个牌子不好喝……他垂下眼，那个二货认真而又带着傻气的帅脸就这么晃进他的眼帘，他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微弯，心头却又突然涌上一阵酸涩。
    他要是知道了他说要回家说服父母，实际上都被父母拉着相亲去了，会怎么想呢……他们两个，真的会有未来吗？
    开始的雄心壮志，早就被母亲的疾言厉色所磨平，他很想装作不在意，一味地相信，只要待的时间长了，他们一定可以看到他的痛苦，理解他，原谅他，让他有那个机会……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怅然若失，直到被裴子珊一句话惊醒，“谢色？回神！”
    他被这句话惊得猛然回神，看着神色奇怪的裴子珊，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走神了……”然而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陡然越过了她，紧紧地缠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神色一下愣了愣，突然变得有些急切，顾不得还推着购物车，他只是落下了一句，“裴子珊你稍等我一下……”就冲了过去。
    “哎……”裴子珊转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那个人并没有看到谢色，他只是推着购物车经过一个转角，准备去冷鲜区选购一些食材，就听到后面急急跑过来的脚步声，然而近了却戛然而止，没有声息。萧夜有些奇怪，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去，刹那间怔在了那里。
    他因为急急地跑过来，还在不停地上下喘气，但是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焦灼在萧夜的身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半晌，才张嘴，叫出了那个一直以来都想见的人的名字，“萧夜……”
    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神情，熟悉的腔调，是他……真的是他！萧夜猛然回神，握着购物车栏杆的手猛然一紧，他条件反射一般抬腿迈了一步，然而终究是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和想把他吻得天翻地覆的想法，缓缓地，缓缓地把步子收了回来，嘴角艰难地勾起一个笑容，“……谢色。”
    站在不远处推着购物车的裴子珊看着谢色慢慢走向那个比他高出一截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个笑容。这就是他现在喜欢的男人么？
    黑色的风衣加上茶色的围巾，打理过的头发说明他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而单独来超市买东西……看来也是一个很会照顾自己和照顾别人的人呢。
    这么想着，她脸上笑意更甚，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倒是挺般配的。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侧面不远处，还有两位老人家偷偷摸摸地注意着这边的情景。
    “岂有此理！怎么哪里都能碰见那个人！今天非得让我……”话才说到一半，谢母却突然停住了。那个人竟然摸了摸谢色的头，而谢色也没有拒绝，反而很开心地笑了？
    该是有多久没见过儿子的笑容了啊，该是有多久没有见过儿子如此发自内心的笑了啊，她心里一软又是一硬，为什么，为什么儿子偏偏对着一个男人，一个男人，露出了这样的笑容？
    一旁的谢父叹了口气，“孩子他妈啊，这个东西还是靠缘分，孩子也都这么大了，只要他开心，不就好了吗……这几年其实我们俩也都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多一个人照顾他，不是挺好的吗……”
    “就你在那里聒噪！闭嘴！”谢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然而又忽然注意到不远处裴子珊的脸色。
    她的手肘靠在购物车的栏杆上，看着不远处两个人的互动，脸上浮现的是真心实意的笑，是祝福的笑，是理解的笑，没有一丝丝厌恶，没有一丝丝恶心，更没有上前打断，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观望，不去打扰那静谧的时光。
    谢母终于沉默了。她失神地往后退了几步，咬着牙，脸上阴晴不定，耳畔还传来老头子的声音，“我看啊，那小伙子人也挺不错的，还能照顾我们家谢色……最主要的是，谢色跟着他，至少是满足的。”
    她终于颓然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手背在后面，慢慢地踱着步子，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