醧忘台下，忘川河水透着血一般的颜色。河面上弥漫着雾气，让对岸的景象有些看不清楚。河畔的曼珠沙华轰轰烈烈地开着，从生的彼岸一路燃烧到死亡的世界里，传说它又叫彼岸花，开花时不见叶，长叶时不开花，花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是教人忘却情意，方能再入轮回。
    孟婆为幽冥之神，长驻奈何桥头，用魂魄的思绪熬迷魂汤，再赠予每一个要过奈何桥的亡魂。饮下，即忘却前世的所有记忆；若想保留所有的记忆，则不饮，堕入忘川，忍受千年煎熬。这千年之中，将一次次看见自己所爱之人过奈何桥，转世轮回与他人相爱，而无能为力，千年之后，这受煎熬的魂魄便也浑浑噩噩，饮孟婆汤而去。
    而此时，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男人和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就站在这一头，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隧道一般的山谷里，茫然无语地向着奈何桥走去，或饮下孟婆汤，或从桥头坠下。其实若有人留恋阳世，该有人来押解他们向前走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身上的煞气极重，连那些小鬼们也不敢靠近，便只能由得他们站在那儿。
    “哑巴，你看，咱们倒了这么多年的斗，现在连鬼都怕咱们。”黑瞎子的语气倒有点自得，看着其他的魂魄毫无意识地离开，而自己却能够停留在这一侧。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张起灵的眸光好像停留在奈何桥头，实际上却并没有焦距。
    黑瞎子自然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第七天，应该可以回去看看。”
    “不能放弃记忆。”张起灵看着一个人坠下，瞬间被忘川汹涌的河水吞没，那河水的颜色似乎又深了一分，是被所有执念于前世的人的鲜血染红的吗？他穷尽一生，才找回了记忆，才能够记住那个人。
    黑瞎子点头。
    自然不能。
    记忆之中有挚爱的人。若放弃了记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想到从前在斗里看见的那些关于地府的描述，居然是真的。”黑瞎子仔细地环顾了四周，最后，墨镜后的眼神落到了忘川滔滔的河水上，“啧”了一声，“可爷我也不想在那恶心的破河里洗一千年的澡，咱们得想个别的法子。道上人都说‘麒麟一笑，阎王绕道’，是真的假的？要不然你笑一个试试？”
    张起灵不理他。这个地方的秩序和人世不一样，人世间，多少次朝代更迭，乱世治世交替，纷纷扰扰太多，而这个地方，大约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那么，又该怎样去改变？那些小鬼们放任他们俩站在这里看着，并不过河，一是对他们有一丝害怕，二是知道，如果整整七天之后，他们依旧不过河，还贪恋着前世的记忆，就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轮回转世，那样的话，就算保留着记忆，又有什么用？
    这里的时间概念似乎也很淡，他们俩也无法确定在这里对于外面的时间的感知是不是正确。也是，人都已经死了，作为丈量工具的时间，也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曾有的意义。
    “瞎子。”张起灵轻声叫了他一声，眼睛却看着奈何桥头穿着一身长袍，满头银发长到拖地的孟婆。
    黑瞎子与他相识数十年，在从前相交一直不深，分别与解雨臣和吴邪在一起之后，才常常见面，成为兄弟，但是两人之间始终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尤其存在于面对敌手的时候，不管对方是不是人。这种默契来源于这两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比肩的好身手，由此了解对方的功夫路数。
    换了是解雨臣，就绝对做不到。他和张起灵交过手，根本就猜不到小哥的下一个动作，因此虽然勉强能够防御，却步步受制。
    张起灵和吴邪之间的默契，是吴邪用很多年钻研追赶，和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换来的。而张起灵和黑瞎子之间的默契，是单纯对于彼此动作意图的精准预料，这是一种在临阵的时候很有用的惺惺相惜。
    比如现在，黑瞎子就敏锐地察觉到，旁边这个人全身的肌肉都在默默蓄力，眼神状似淡然无波，身上却逐渐有了杀气。
    张起灵冲出去的时候，黑瞎子也动了。似乎只是一个眼错，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身影就已经到了孟婆身边，而那孟婆看似年老，身姿却无比灵活，回身抽出放在一边的拐杖，抡出一个浑圆的弧度，就往小哥身上招呼过去！
    那拐杖似乎很沉，带出的风一下子就将旁边几个轻如柳絮的魂魄掠到了忘川之水里！
    张起灵一跃而起，伸出奇长的两指去卡那拐杖底端雕刻的一个小鬼的头，他两指的力量何其惊人，一瞬间就生生将那青铜拐杖定在了空中！随后他足尖发力，一脚踢在那只青铜鼎上，那只熬制孟婆汤的容器被张起灵的足尖带起，他用力很巧，四两拨千斤地将它踢下桥去。巨大的水花溅起来，像是尖刀刺入心口的时候喷溅出的血液，沉重的青铜鼎一沉到底。
    黑瞎子那边，几个原本在押解着亡魂的小鬼发现形势不对，立即向黑瞎子围了过去，而那戴着墨镜的男人脸上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看似随意的几个出手，就将几个小鬼扫下奈何桥去。堕入河水中的小鬼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如同尖锐的金属之间互相摩擦的声音，身体在血色的河水里翻滚了几下，迅速地融化了，化为一阵白烟，消散在河面上。
    河对岸的雾，似乎又浓了些。
    孟婆的拐杖一旦被张起灵制住，没了武器，战斗力就大不如前。然而她的满头银发此时却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幻化做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就要向着张起灵扑过去！
    黑瞎子正打退了几个小鬼，眼角看到那边，惊呼了一声：“哑巴，小心！”
    张起灵在空中无处借力，却能够凭借自身的肌肉爆发力向后猛的一个后空翻，跃出数丈，落在一个亡魂身边。那魂魄没有神智，却巧在身上挂着一柄剑，应该是死前就拿在手上的。张起灵素日里喜欢用刀，但事实上他在这些冷兵器上几乎没有短板，一个旋身就拔出剑来，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光，直刺过去！
    剑尖还未到，凌厉的剑气已经逼得孟婆的曳地长发向后飘了起来！
    然而孟婆的面色倏然苍白，没有再试图抵挡，只是面朝着他的剑，任由尖锐的长剑指向她的心口。
    “年轻人，让我入轮回。”她说。
    张起灵收势极稳，剑尖保持在距离她一寸的地方，身上的肌肉也不曾卸下劲来，就那么静止着，一双深黑色的眸子注视着，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黑瞎子解决完了这边的几个小鬼，正好听见那句话。这副身体在打斗中竟然比活着的时候更好用，力量不减，速度似乎更出色了。
    “我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千年了，就是在等待着足够强大、又因为生前牵念太深而不愿入轮回的人。”孟婆微笑起来，苍老的容颜上，皱眉像牡丹的一层层花瓣，“所谓幽冥之神，不过如此。”
    “若我们不入轮回，可以一直留存着魂魄么？”黑瞎子问她。
    这个问题似乎在孟婆的意料之中：“你觉得呢？”
    “既然你可以，自然有办法让我们也可以。”张起灵冷冷道。
    “替我守住奈何桥。”她启唇，话语一字字吐出，“你们可以流离于生死两界，只不过不会再有实体，只要不过桥。你们也不能离开了，因为不再有孟婆汤，你们必须保证这一端的亡魂过河，因为魂魄也有重量，而奈何桥的这一端若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就会坍塌。”
    黑瞎子抱着手看着她，又和张起灵对视了一眼，想要确认她的话的可信度。“那亡魂的记忆怎么办？”
    “孟婆汤是用亡魂自己的思绪记忆加上忘川之水熬制的，你们俩神通广大，想必能设法打捞那只青铜鼎吧？”孟婆转身，有一些银发落在剑身上，吹刃断发，“我在这里太久了，只想重回人世。再见。”
    宽袖长裙的背影走上了奈何桥，很快消失在忘川彼岸的雾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