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四 同心簪 【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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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河水奔涌,暴涨如墙,席卷而来。
    众人四散逃离,剩下船中小公子与姑娘,一时躲避不及。
    姑娘尖叫,小公子吓得脸青,不觉船中蹿进颀长身影,三人对视,皆是第一眼,却各自一怔。
    可是因了和姑娘面貌数分相像,小公子才觉着抢亲青年如许面善,何处见过?
    姑娘看着青年,直直发愣,再看青年髻上素簪一支,银中泛金,毫无嵌饰,云舒之态,流光溢彩,与她鬓上那支同心异形,各有千秋,当出自一人之手。
    而青年盯着小公子,眸光却骤然点亮,忽而问了句,她的簪子,是你送的?
    小公子回神,莫名会意,愣愣应声,是,是我。
    青年便笑了,一手一个拉着小公子和姑娘冲出小船。
    春汛来势凶猛,刹那已至跟前。渡口窄长,三人尚未奔至岸上。
    危急关口,青年退回数步,拉过落在后头的姑娘,半抱着抛向空中,送往岸边,为岸上众人接住。
    小公子娇生惯养,脚程亦慢,忽觉腰后受力,回头,正是极近处,青年脸庞。
    英伟,苦笑,青年开口,以为来救她,原是来救你的。照顾好她,保重。
    小公子不及答话,已被大力一推,踉跄冲上河沿。
    脑后磅礴浪涛卷过,小公子再次回头,只见小船随波而去,不见一人身影了。
    岸上众人眼见青年舍命救人,不胜唏嘘。姑娘更是匍匐跪地,痛哭失声。
    小公子的目光追随波浪远去,许久,不言不动,竟已泪流满面。
    此一时,少年亦赶至渡口,目睹急变,不知如何安慰。
    远处脚步声近,不知哪户富贵人家打轿而来,停在渡口。
    一名雍容贵妇下得轿来,环视众人,急问亲儿何处。跟着青年而来的家丁面面相觑,中有一人啜嗫答复,道出经过。
    贵妇原是抢亲青年娘亲,一听亲儿溺亡,登时如遭霹雳,昏死过去。
    众人又是一通忙乱,冷不丁一清冷男声道,贫道有方良药,当可一试。
    少年闻声看去,果真自家师父,再一看师父掌心乌漆抹黑一颗大蜜丸,脸也跟着黑了。
    别人忙乱瞧不见,他可是眼睁睁瞧着道人挖了坨脚边河泥搓出来这黑球,老妇人要吃了,可真出人命了。
    少年当即狗腿地迎上师父,假借传递蜜丸,以袖中真药偷换,交予侍女喂服夫人。
    回头,少年瞧见道人笑盈盈看他,当即一个白眼。
    他家师父自小道少年是炼丹神童,自个儿懒得炼丹炼药,专想着怎么自少年处坑蒙拐骗。
    老夫人吃了灵药,悠悠醒转,如履梦中。
    众家丁不敢怠慢,扶着夫人上轿回府,此时一看,小公子竟已不知何处去,留下犹在痛哭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也半请半强地带了姑娘一道回府。小公子雇佣之人不敢做主,由着他们去了。
    待人群散去,道人却不走。少年不多问,陪着等。
    一个时辰过后,河水猛涨,奔涌而来,却不再暴烈席卷。
    少年遥见一人高冠博带,身量颀长,气宇不凡,踏水而来,吓了一跳。
    道人不急不躁,远远放话,朋友,慢行。
    踏水之人闻言亦惊,朝向两人行来。
    近处一看,少年又一惊,可不正是方才抢亲落水之青年,此刻身加官袍,好不威风。
    青年与道人互揖,道人开口,朋友要往何处去,可别行错了方向。
    青年苦笑,意会。
    身加官袍,却无随从仪仗,是为私情而来。沾上私情,是不是人,都易行错了方向。
    与那位公子及姑娘颇有前缘,回来看上最后一眼。青年说着,对着少年一礼,道,方才多有得罪。
    少年此时不再惧怕,问起因果。
    道人提议,三人行至边上凉亭,听青年娓娓道来。
    青年前世,为本城富家子弟,家世显赫,比此世过无不及。有一表妹,自小定亲。及长,论及婚嫁,却叫青年遇见了仙人。
    春尽夏初,一院新荷嫩绿,亦似在瞧见白衣人迎风玉立,落花满肩,一剪树下背影之时,簌簌开作满园锦绣繁花。
    前世青年,怔怔看着。
    白衣人缓缓回身,瞧见青年,亦是一愕,终是颦眉,微笑了。
    风拂花树,刹那情生。
    青年自知不该。这时候是更不该。即将婚嫁,更因了未过几日,朝中父亲竟被同僚诬告下狱,连累六亲表里,鸡飞狗跳,一夜之间,家道中落。
    尚未谋面,口头定亲之表妹,本可脱开干系,却竟是不离不弃,定要嫁来。
    感之情深意重,叹己家贫名败,青年犹疑半月,终是决定于表妹入府之日,再见白衣人一面,送还双簪,断绝情怀,天涯两忘。
    白衣人并非家中宾客,自称赏荷过客,擅闯府邸,多有得罪。一对流云素簪,便是白衣人道住所未定,收纳不便,托付青年暂为保管的。
    银中泛金,云卷云舒,流光溢彩。
    当时青年笑想,若中妖术,认了。若藏赃物,罢了。能借此与意中人多说几句话,多看几眼笑,够了。
    立于渡口,久等白衣人不来,却骤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大潮。
    惊慌当下,不慎跌落锦盒,滚出甚远,青年浑身湿透,不顾其他,拼力追回,已是最后一刻。
    回头,白衣人终于赶来。
    青年将怀中收纳双簪之锦盒抛与他,只来得及道上一句,照顾好她,保重。
    白衣人声声呼喊,埋葬波涛之中。
    天地念青年家世清白,博学多才,本有官运,奈何夭折,加之此处河神时值更替,算是恩赐了青年河神之位。
    上任初日,碧波之中,竟遇故人。
    白衣人,果真不是凡人。
    对视而笑。如何来历,是仙是妖,再不重要。
    白衣人有时会讲起天外之事,有时会讲起凡尘家常。还讲起过青年家中,未成亲便丧了夫的可怜表妹,矢志不改嫁,奉养青年老母。而青年下狱之老父,终是撑不过多年牢狱之灾,自裁而去,留下清名。数年后冤案昭雪,还了家世清白,皇恩补偿,重修家苑,旌表贞妇,修筑牌坊。
    而两人之间,不提旧事。
    多年后,青年任职期满,要往他城投胎去了。白衣人一路相送,微笑告别。
    及至轮回一世,再脱凡胎,才知重重旧事,个个故人,皆是因果。
    他城托胎富家之祖上,原是当年诬告青年父亲之朝中同僚。此一世,报与青年衣食福禄,丧子之痛,与当年青年所受之衣食福禄,丧父之痛,差不离的。
    自小定亲,忠贞不离的表妹,便是此世之姑娘。当年受表妹辛苦奉养的青年老母,此世身为姑娘乳母,养大姑娘,以此为报。
    而那句绝口不提的照顾好她,保重,却叫本可远离尘嚣的白衣人,甘舍功行,重入凡尘。
    便是此世之小公子了。
    此一世,出生当晚,娘亲自我枕边发现的那支云舒素簪,便是他特意寻来,留作物证的吧。说着,此时的青年笑了,叹道,自何处始,往何处归。人道命常轮回,大略就是这个理。
    倾听二人,各自沉默。
    青年与姑娘,终究有缘无分。而差一些,小公子便真要娶了姑娘,兑现当年未完成的一句,照顾好她。
    青年继续道,回归此处,上头念我舍命救人之功,升任我为一方城隍,一个时辰后启程。若二位无事,我了却尘缘,便该出发了。
    少年方要说好,身边道人出声打断,徒儿,替为师起个阵。
    少年与青年皆一愣。
    道人对着青年笑得和蔼,却铮铮一句,你不想,瞧瞧你真正的前世么。
    青年瞠目,少年会意。
    沉吟,青年点头。
    少年起势守阵,瞧着阵中八卦图上,闭目对坐二人。
    修行不及师父,少年却是天生灵慧,瞧得见阵中前尘过往,飘渺如画,真真在目。
    春尽夏初,风拂花树,刹那情生。
    在那之前。
    飘渺白衣,眉目似锦,自天上来。
    踏云九霄,回首一望。
    天上宫阙,中有一人,华衣生光,清隽温文,润中带刚,自有风华。
    此之身影,遥远模糊,却瞧得少年一怔,道人一愕。
    各自无言,静待其后。
    犹听得兵器铸造声铿锵入耳。
    白衣人转过头来,眸色酸楚,握紧掌心所藏双簪,似抓住一腔寄托,毅然下界。
    单簪两支,银中泛金,云卷云舒,流光溢彩。
    该是华衣人亲手所制,为白衣人偷盗而来。
    逡巡人间,找寻藏纳双簪之所,正瞧见一处大宅上布阴云,即将遭难,白衣人隐身降下。
    春尽夏初,满院新荷嫩绿,引了白衣人目光,一时忘却隐遁,现了真身。
    身后脚步声近,回眸瞧见生人,亦是一愕,终是颦眉,微笑了。
    不是不明白。他眼睁睁瞧着风拂花树,瞧着青年满目星光,刹那情生。
    青年即将遭遇之事,于白衣人而言,不过掐指一算。冥冥之数,他改不得,说不得,亦不会去说破。
    本即是为寻一处方便藏纳之地,才来此即将遭难之宅。
    选半方花下之地葬了双簪即可,却认得了个似慧而痴的故人。
    青年二话不说,替他保管珍宝。三五不时,小聚闲聊。
    白衣人知晓的。可普天之下,怕找不出第二人,会如此为他珍藏双簪。
    他不过等着,青年断念,归还宝物,再寻他处。
    不料那一日,白衣人正自赴约,抬头,遥见天外而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大惊。
    九重天兵,下界追索私盗之物。
    慌忙躲闪,差些误了相约之期。担忧青年及双簪,于最后一刻赶至,便是大潮携怒,翻涌而至。
    双簪幸得青年以自家锦盒藏纳,人气遮掩,竟不被天兵发觉,躲过一遭,重回白衣人手中。
    而天降之劫,落给犯戒天人,凡人如何躲过。青年,便这般代替白衣人,去了。
    碧波相伴,一路相送,甘舍功行,重入凡尘。
    白衣人,不过是在还。
    并不负谁。本即是两厢情愿,无所谓欠不欠。利用他情谋取私利之愧疚,倒是真的。
    于是,以他一劫,还他一劫。
    可惜来世一会,仍是青年以己相救,渡了他一劫。
    过往云烟,悠悠散去。
    梦之将醒,青年不觉泪落,却是无声笑了。
    道人睁眼,掐指默念,轻叹开口,本是他利用了你,致你替他应劫夭亡,才需再入轮回,以一身道行还你。而此一世,你受足今生父母二十年衣食偿债,本该于今日携姑娘远遁,殁于春汛,是他甘愿替你,却再次被你换下。
    青年点头。
    但你亦是甘愿的。道人说着,起身,道,如今,你们,已两不相欠了。
    青年亦起。半晌,道,好。
    语毕,对着道人及少年深深一拜。
    起身时,目光坚定,已有计较。
    回身,顺着来时方向,踏水而去。
    凡尘过往,尽数舍下。
    目送青年背影,道人眉松,少年眉皱。道人微笑嘴角噙着的苦意,却比少年深沉如许。
    道人忽道,方才见了制簪之人,你气息一动?
    少年道,不知为何,总觉熟悉。你不也是,似见到故人。
    道人点头,的确是故友。那你幼时第一眼见我,可有故人之感?
    少年白了道人一眼,道,分明是敌人。
    道人哈哈大笑,拉了少年手,牵着往回走。
    回去瞧瞧老夫人吧。丧子之痛,有你灵丹吊着,也是道命关。
    唉,我知你是想帮他,拦着不让他再陷因果,可这真的好么?可要是咱们再助力一把,没准儿……
    少年话音未落,道人停步回身,正对少年,目光沉定,叫少年硬生憋回话头。
    心中之人,在天上。道人说着,加重口吻。高不可攀,仰望之处。
    少年怔怔,不敢应答。
    道人缓下语气,缓缓道,相处,总是双方的事。要看对方品性如何,也要看你够不够资格。
    字字句句,看进少年眼里,逼进少年心里。
    道完,道人吸了口气,松懈下来,继续牵着少年,微笑往回走。
    任少年一脸狐疑,敢瞪不敢问。
    夏至时候了。
    只需此一刻,不是恰似,不是曾经。
    温暖在侧,并肩同行。
    任一岸茅草,高过人头,随风轻曳,绿作满目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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