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一 天门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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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是为门,却一点儿也不像扇门。
顶多是几根矗立于雪山天池之巅,开字搭建的高大金红木柱,只比寻常多了无比金碧辉煌。
平素不得见,百年现形人间。人道是得道者方可入,有缘者方可入,福德者方可入,不一而足,终究是千辛万苦得缘一见,亦不定能登门成仙。
青年嗤之以鼻。
百年前便是成年模样,只无过往记忆。不老不死,安安泰泰做了百年天门守,连究竟是自何时起,从谁之命都不追究。常道万物万灵各行其道,各安天命,何谓成神成佛,不过是天笑地痴,地笑人癫,不如我多煮几个温泉蛋,来来来大伙儿分着吃。
闻言,邻居龟爷爷总数落他不求上进,一边又带些蔬果美酒,待青年孙儿般的疼。
龟爷爷自云出自东海,和东海前前代老龙王是亲眷,崇慕天门,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又云到此千百年,但见青年身为天门守,自是最易入天门者,却每每无缘登仙复守百年,着实恼恨;再云每回都有真仙降旨,道青年是因害死了他的爱人,才入不得仙籍。
龟爷爷年纪大了,一啰嗦便是没完,翻来覆去叫青年清心净性,莫要动情,仗着眉目如画害人害己。青年不愿忤逆龟爷爷,早练得左耳进右耳出,连连应诺,忘个精光。
转眼,百年又近。
估摸着再过数月便是天门降世,上山寻访之人越见得多。诚心修道者早数年已安营扎寨,剩下多是碰个运气,大不了就当赏个雪山景,泡个温泉汤,逗个雪毛猴,也便散了。
青年不胜烦,这日特意挑个大早,舒舒服服泡泉。正享受得昏然欲睡,又来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步履渐近。
女子一厢情愿,苦苦哀求男子放弃求仙,愿伺候男子一辈子。男子只苦笑,间或慰劝,从不恶语相向。
不多会儿,男子已至温泉边,女子仍不放弃,哭腔道,究竟为何,你如许瞧不上我。
青年美梦被搅,闻言,窝在大石后恨声轻道,烦不……
抱怨极轻,却戛然而止。
青年一怔,清醒大半。
一只大手,柔柔搁在了青年头顶,阻了青年恨声。
青年愣愣抬头。
大雪正纷扬。
男子白衣,面向女子,长身直立,背对青年,瞧不见表情。
只一手覆在青年头顶,似还安抚似的多摸了一摸。
这一摸,男子面上瞧不见的浅浅笑意似也透过体温传来,盈盈,却更撩起青年心头无名火。
火起,玩心亦起。青年偏就从水中探起身,要戏耍戏耍这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对女子温柔的陌生男子。
这一站,才发现男子比他还高了些,只得双手环了男子颈项,也不管于男子雪白衣衫上留下滴答水渍,仰了脑袋搁在男子肩头,才能好好看见女子惊呆的容颜。
女子自然要呆。还要呼啦红了脸。
任谁看见个自水中突然冒出,还丰神俊逸,不辨雌雄,更还光裸一身,带了满满氤氲水汽,愈衬得体肤光润,颀长白净之人,怕都得如此这般。
若不是大半身子挡在男子身后,青年怕要吓得女子尖叫一声捂着脸颊扭头便走。
可这一见,不仅女子呆了呆,青年也呆了呆。
他发觉女子并不丑,甚还清丽端庄,犹带泪痕,很是贤淑模样。正自怀疑白衣男子如此不懂享福,却见女子视线已转向男子,看来甚是惊愕迷惑,亦随之转头。
这一转头,青年便对上男子宠溺般温柔,却又似莫名乍然点亮的眼眸。
星星之火,璀然湖心。
怔然相望,青年一时忘言,任由男子抬了修长指节,温润指尖一径滑过青年光洁脸颊,落定颈间。
男子醇润的轻笑声同时传来:“因为,我看上的……”
前半句落定,男子转而面向女子。
女子与男子视线相撞,似是发觉什么,忍不住轻吸口气,目光震然。
青年也方得从男子沾染魔性般,叫人挣脱不得的笑容中苏醒。未及言语,已听见男子继续道了句:“……是这雪山妖。”
青年被蔑作妖怪,本该怒,却怒不起来。
满眼,只剩男子近在咫尺,笑得几近眯了眼的侧颜。
冬日暖阳般。柔情着灿然欲化。
女子离开。男子留下。青年窝火得紧。
本为捉弄人,却为人捉弄,更是捡个累赘,帮着张罗住处。
龟爷爷反是欢喜不已,第一眼便拍着脑袋指着俊秀不凡的白衣男子连连叫嚷,道这男子每回都得入仙籍,又每回都不足百年重入轮回,再度上山,必得好好招待贵客,硬要将院中空余木屋留与男子所用,顺带央求男子多提点青年,一同登仙。
男子推脱不过,也乐得有个安身之所,应下。青年信不过龟爷爷不好使的记性,心道龟爷爷果真年纪越大,说话越玄乎了。
总算将住处张罗清整,青年受龟爷爷所托,领着男子四处转悠,询询嘱咐。此地终年积雪,要注意保暖,小心脚下;时有游客上山,遇见迷路的要多加指点,尤其大雪封山,道路不辨时候;偶尔下山与农人换些生活用具,顺些菜籽鸡苗。农人淳朴,甚或多塞一些相赠,但若有贼子敢碰我园子里的菜果鸡鸭,看老子不打断他狗腿。
男子但笑跟随,时而应诺一声,时而沉默半晌。
青年叽歪有时,不见回应,停步扭头,便一头扎进男子怀中。
唬了一跳,青年赶紧跳开一步,拉开的距离却正巧够白衣男子略微俯身,凑在青年耳边,挑眉轻笑一句,你莫不是舍不得我走,才这般啰嗦。
青年一愣,男子带笑的眸已近在眼前,柔意中清清淡淡的促狭捉弄,明明白白的意有所指。
青年猛然回神,甩下男子扭头便走。
分明知晓男子嫌他呱噪,可远远听见身后轻笑愈发低沉,青年赌气间又红了耳尖,不知为的哪般。
住处毗邻,可谓朝夕相伴。对着男子随情随性,却又坦荡荡盯着人不放的温暖笑意,青年愈觉沉寂百年的心底涟漪横生,无名躁动。连龟爷爷都更多了扼腕叹息,道是平素淡薄安然的青年终是不学好,镇日往外瞎跑。
这日,青年又回来得晚,男子受龟爷爷所托出外寻找,未多时候,便碰见青年携孤身女客上得山来。
见了陌生男子,姑娘急忙解释,道是山下农家之女,上山采药却遇大雪,幸得青年相救,叨扰于山上借住一宿,明日天晴便好下山。
青年看着男子,忽而笑了,执了姑娘素手,款款道,得缘与姑娘相谈甚欢,明日不要放晴才好。
姑娘急急抽回手,低头通红脸颊,却显无厌恶之意。
白衣男子静静看着,仍自微笑,不置可否。
姑娘宿于邻处妇人家,青年却夜不能寐。终是一叹起身,方推开门,便见着一角熟悉衣袂月下闪灭,心惊间随行于后。
本该宿于邻家的姑娘步履轻盈,毫不察觉身后有人跟从,好似被人蛊惑,径直迈入温泉,湿透鞋袜衣摆亦不停顿。
青年大惊,呼喝间冲入泉中,拉住姑娘衣袖。
这一拉,嗤悠一声,本自松松覆于肩上的衣袍顺势滑落,男子俊秀不凡的面容正回眸一笑,惊得青年哑然张口,复又怒目而视。
男子歉意而笑,道,对不住,衣服是从姑娘晾衣架上借来一用。
青年怒道,为何戏弄于我。
男子道,谁叫你白日故意激我。
青年又羞又恼,不及答话,却听得男子道,龟爷爷托我指点于你。
青年一愣。
男子笑道,我知你本性纯良,多为他人思虑,反误了己身。龟爷爷道你是因害死爱人才入不得仙籍,你看似不介怀,实则常诫于心,生怕伤害无辜。此时亦是,若不是白日说了混账话,又如何夜不成寐,尾随我至此?
青年被说中心事,无言以对。
男子继续道,可若你只知逃避,不敢面对,不敢尝试,又如何解得了夙缘,堪得破情关。
青年听着,忽扑朔落下泪来,抬了双手抚上男子脸颊,怔怔道,我只要你无事便好,只要你无事,便好。
换做男子怔然。
眼前是青年诚挚泪光,丝毫做不得假,似惹得男子亦半时痴癫,竟也抬手覆上青年手背,笑靥如水,那,由我陪你一试,可好。
青年讶然睁目,恍神间已被男子攫取双唇。
入口香甜,是青年独有,雪山蕴育般清净味道。男子吻着吻着,又微笑了。
初遇,本知青年意欲戏耍,才起了玩心抢先下手,借之逼得女子断心断念。其后,是应龟精恳求,为助青年更上一层。
可现下,为何又成这幅模样。
听见男子轻笑,青年方才省起,一把推开,气血不平,锁眉半晌却不知该笑该怒。
看着青年满颊赤霞,男子低头,又是浅浅笑了。
如何不知。
女子总是心细。若不是初遇时已自心底起了无明业障,女子又如何会自男子眸中窥得一二,断念离去。
青年不明所以,对上男子双眸,却又被偷了神魂。
抵于大石,再度吻下。
暖气氤氲,低吟渐起。
青月银霜。
谁叹谁默然相许,谁为谁丢盔卸甲,谁共谁同甘沉沦,任凭明朝。
转眼,又是数月。
寻访天门者已算得络绎不绝,多有路过或专程拜访小院者。外人不知天门守一事,见了院中众人也只连道贵地出贵人,个个清绝非凡。
又送走个客人,青年吱呀关上木门,正自舒下一口气,又被人从后揽住腰身。
白衣男子将下巴搁在青年颈侧,笑道,人皆道你姿容出尘,净渺似仙。
青年叹,人家夸你比夸我还多。
男子自顾继续道,我能弄脏你不。
青年一呆,复笑,回头,吻上。
男子看似静默稳重,实则甚为霸道。送了青年直上云端,却每每趁机扼住青年关键,贴了耳际温柔诱惑谆谆逼问,来,说句喜欢听听。说,我俩如此长久可好。我,算不算你的爱人。
青年从来咬唇强忍,不吭一声。逼得紧了便哼笑一声,道,也不知若你得道,成的究竟是个仙,还是个魔。
男子拗不过倔强,只得苦笑松手。
终于,日子近了。
九层浮空云盾渐现,仙岛林立,浮云直上,天门即将现世。
已到别离时候,熟识众人相约痛饮。龟爷爷不胜酒力,被人搀回屋去。
宴至晨曦将露,他人方散,独剩两人对饮。
青年斟酒,颇为郑重。
男子微笑取杯,将饮,却被青年抢了先,将自己手中酒杯抵于男子唇边,灌了男子饮下,又夺过男子杯中酒一口饮尽。
男子略扬眉,但笑不语。
青年却似突卸心头积石,迎着渐缈月色高歌畅笑,笑罢仆于酒席沉沉睡去,留下最后一句梦呓,别了。
白衣男子看着青年睡颜,继续微笑,点头道,是该别了。
说着,探手拨弄青年鬓发,青年竟毫不察觉。
男子道,便这般睡去吧。你能于酒中做手脚,我又如何不能。早料着你虽下药迷我,却终不忍阻我大道,如此你已勘破情关,自当功成。但这份心意,我领。所以我送你入大道,换我留下。既已心陷,无望登仙,不若我自舍性命重入轮回,待来世,是续缘,或忘情。
言未尽,一道黑血已自男子嘴角蜿蜒而下。
男子只作不知,一径笑得几近眯了眼。
冬日暖阳般。柔情着灿然欲化。
起身,抱起熟睡青年,迈向雪山之巅。
停步之时,晨光到来。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宝玉妆成。
天门,降世。
男子跪伏,承托青年之身,送入天门。
青年悠悠醒转,已脱去凡胎。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紫绶金章。
一恍然,已忆前尘。
近旁授位天官尚未开口,青年已一揖到底,歉然道,老友,不情之请,再望体察。
天门外。
白衣男子匍匐于地,已失声息。
新晋真仙落定身侧,长长叹息。
眼见青年半跪,将紫绶金章交托男子怀中,随行授位天官亦叹息,老友,他确是千年难得仙道之材,可就算他代你之位位列天君,亦是每过七八十年便要盗仙草、偷仙丹闹上一闹,逼得天庭贬他下凡,再去寻你。吾已与众仙商议,可破格将你二人同时入籍,只要你二人于天庭恪守戒律,不再生情……
青年打断,若我不愿呢。
天官无言,只得再叹,何苦屈尊,做个天门守。
青年思忖良久,忽笑,起身,于红霓紫雾中手抚天门,开口。
与其于天庭守些个清规戒律,不若在凡尘守着扇迟早会开的门。门开,我等的人亦会来。我守的是门,还是人,自何处始,至何处终。天笑地痴,地笑人癫,又有什么打紧呢。
踏霜缓行,青年孤身,重回小院。
龟爷爷等众道者精怪远远匍匐一地,不知这尚未褪去玉簪珠履的仙人是何来头。
待青年步至近前,龟爷爷不敢抬头,斗胆一问,敢问仙君,白衣男子可是已登仙了。
青年答,是。
脱去凡胎,青年声线多有圆润甘醇,竟叫龟爷爷一时不察原是青年。
青年亦不揭穿,转身迈向屋中。
方拉开门扇,又听得龟爷爷喟叹,哎呀,不争气的小子怕还在那屋中睡着,仙君可是要告知他又无缘天门?
青年微笑,点头,对。
龟爷爷道,为何。
青年低头,想了一想,道,因为他,害了他唯一的爱人。
龟爷爷瞠目。
紫绶金章已失,玉簪珠履缕缕散作清幽仙香,青年即将重归凡胎时候。
迈入。门扇吱呀合上。
因为我们都过不了。都自甘过不了。
大雪又纷扬。
只留青年一声轻笑,和最后一句低语。
但愿此劫,生生不息。